序一:瞧,这些人!
香山其实就是一座山,海拔四百多米,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香也不臭,真像一座山。那些以为搬入香山就可以遗世独立的游仙狂道们,几个月后便不知所踪,留下来的是真正热爱香山、打死也要在山脚下生活的艺术家们。诗人、小说家和画家无疑是其中的狂狷之士,他们不时聚在某处飞觞而歌,愤世嫉俗,骚喊乱叫,甩头骂娘。上树睡觉了的鸟实在忍受不了,纷纷自杀,植物园里的梅花也被吓得抖落了不知多少,害得第二天清晨的洁园工人也甩头骂娘——“操!”
余生也晚,当我终于长到24岁,终于可以来北京,终于可以混迹在这些人中甩头骂娘,大可早已结束了他穷欢乐的圆明园画家生涯,那琪也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可的妻子。他们在香山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成为那里的隐匿之光。据2002年春天和我一起住进香山公主坟3号的沙漠舟打探,他们的院子里有三棵枣树、两棵柿子树,他们的猫经常大摇大摆地在屋顶上散步……那时我正热火朝天地在一家报社干着文字编辑的活儿,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直到春天的晚些时候,我正在石永文的那台电脑上写着愤怒的春天的诗行,熊晋仁引着一党人突然闯进了我们的房间,来不及相互介绍便展开了中国传统文化如何与西方现代文化嫁接的宏大讨论。话端已经开启,除了倾听和介入别无他选。
我是在那次聚会的时候认识大可和那琪的。后来的某段时间,他们突然热衷于“香山龙脉文化”的梳理和传播,他们拓下了不止一块即将消失的碑刻,探到了不止四条旅游路线,开放“香居清舍”……欢迎朋友的朋友或陌生人前往打扰。《点击香山文化部落》当是那时宏大构思的产物。青春如泡影,斯人扬鞭远。在那琪的这部浸透着时间和爱的稿子即将付梓之时,他们的孩子已经安静地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一家三口过着最简朴的生活,想着最深奥的问题。
说到他们,我还想起我的另外一些结识于香山的朋友。与王少农结识于2001年初秋,与段卫洲结识于2003年仲夏。他们熟悉的陕西作家老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段卫洲)将自己的诗,用几乎是很原始的方式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然后游走于校园或街头,以极低廉的价格,蹲地出售。我仔细阅读了其中的一册:《幸福是头猪》,非常感动。一本极其美好的书,为这本书,我曾到香山脚下找到这个诗人。看到他带着自己湖南籍的小女友,在一所农家院里,布衣粗食,过着极其简单但却是极其充实和纯净的日子,我想说,它所呈现的精神内涵和生命取向,已经表明这群边缘艺术家们真正的觉悟,他们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了真的解脱。事实上他们真的所求无多,但从精神的层面讲,对我们这个社会,他们竟是最可爱的一群。人为什么不能做梦?人其实是可以做梦的。有时候梦里的生活,竟是你自己彻底的活着。我为这样一群诗人,这样一群青年,体验到少有的文学感动。我很遗憾当今所谓的文学,没注意到他们的努力。他们是用切实的生命激情与痛苦,对文学作出推进。当一种写作仅仅是为写作而写作,或者与生命状态无关或关系甚少的时候,这写作其实就已经死了。而如今流行市面的,大多是这种死了的文学,而活着的文学大多在生活的底层。我想将这种文学称之为布衣的文学,新鲜而洁净,美好而真实,贴着你的身体、你的感觉,是一种真正彻底的文学。真的,他们面对当今如此花红粉绿的世界,既不敌对也不奢望,而是呈现出一种豁达,一副幸福的神情。不是不深刻,不是不尖锐,而是有了超然的客观,反而更加地深刻和更加地尖锐。”老姜很辣,写《骚土》的老人家早已把香山文化群落的意义写干净了,我也就不再赘笔。
在香山,我认识的人不止于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前诗人曾德旷,戴着遮住了半张脸的眼镜,手中斜提着酒瓶,唱着流浪汉之歌,在塔后身一闪即逝。身残志坚的沙漠舟和杜和平一度成为龙雨农教授的“哼哈二将”,俨然这位神秘教授的左膀右臂。被那琪称为“童话诗人”的十一菂,她的《诗本》灵气十足,气若游丝或磅礴狠命,竟也别有幽趣。被我称为“香山荷马”的盲诗人周云蓬更是思虑广远,不仅解决了无法看见世界的诸多问题,而且一举拿下了女画家于小雅,使之成为自己的生活伴侣。他在香山期间,发行了民谣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印出诗集《春天责备》,编辑民刊《低岸》。说到民刊,我就想起三叶来,这个青岛诗人能背诵他的所有晦涩隐秘的诗篇,我们在香山一见如故,火速地办了本名为《枕草子》的民刊,在诗歌“朴素、明亮、灵气”的刊物取舍向度上,我们取得了惊人的一致。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是苏霆,这是一个长得非常英俊的男人,我们认为他有希腊血统,有着“大卫的身材”。我需要说明的是,他的诗歌正在以飞毛腿导弹的速度向前飞奔,那是激情、火焰和酒精的速度,迪兰·托马斯的速度,当然,这一速度离不开女画家张彬的推拉牵引助燃。
住在香山北营老九号的怪物不止一个,来自福建的徐天舟,才思飞扬有李杜遗风,自创的“天舟飞墨”则随意洒脱惊煞古今,嫂子小卢的才华则主要展现在烧菜上,炉灶之间火光之中妙菜出矣。三叶、刘枫比邻而居,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在一起呢?因为前者是后者的徒弟。学的什么?古琴。夜半三更,刘枫琴兴正浓,丝弦弹动间渐入化境,苍凉、豪迈,余音绕着屋顶飞翔。优秀的长笛手刘枫对乐器有着天才般的领悟能力,在我的印象中,十八般乐器就没有他玩不转的。他和住在植物园宾馆、国际背景复杂的长发阿里在2004年创立了一个名为“丝绸之路”的乐队。张遥的房间里摆着一台硕大的电视机,吉他挂在墙上,永远是这样,他有着做不完的稿子和写不完的诗。这个屋子现在的主人是女诗人陆薇,据网络博客“三四人集”透露,这个80年代出生的小丫头已经突破了400首诗歌的写作大关,这可不包括她那些兴许更精彩的童话。她的目标是在39岁时成功地让伊丽莎白·毕晓普奶奶安息。前排住着写小说的福建女作家胡汉华,这个有着浓厚“香山情结”的大姐是香山消息通灵者,她在喝啤酒和煮咖啡的间隙里写着一部始终没有完成的家族小说。围着香山住的人,我所认识的还有安徽籍诗画家魏克,自由漫画,台球啤酒,好不快哉;浙江籍女诗人沈木槿,波西米亚女郎,养着狗,写着诗;湖南籍作家陈君,他的《青春泡泡》充满对已逝青春的歌德式哀婉;李昂,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家伙经常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练琴;另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家伙朱乌有住在塔后身,也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夜整夜地看书,思索我们这个时代青年的精神状态;我的同乡沈秋园有着良好的逻辑推理能力,她在身体力行地进行着伦理学的探究;学新闻出身的姜明峰勤勉向上,他的房间是所有香山男人房间中最干净的房间;留着两撇小胡须的罗秋华在香山如鱼得水,经常敲开女孩的门,与她们谈论得道与艺术之间的若干关系;仍旧年轻的井中月早已把自己的研究视角投放到了史前人类时代,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变老,也并没有因此而与欧阳姑娘不和,也许此刻,他们正抱着自己的猫走在香山皎洁的月光下。只有彻底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石永文,我的东北大朋友,他早已搬离香山,在北大附近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此刻,在北京东部夜晚的星空下,我想起曾与我在香山共同生活过的朋友,他们现在散落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与什么样的姑娘谈着恋爱,世界在他们的眼中是美好的还是邪恶的……所有这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难能可贵的是,那琪经过大量的一线访谈,获得了几麻袋住过香山的诗人、艺术家、流浪汉、神公巫婆们的秘密档案,并将之公诸于众,一一摆在人民雪亮的眼睛前,肯定有意思极了。
我想,在那么浩大的香山,潜龙在渊的肯定不止大可和那琪夫妇,也不止他们书中所采访到的这些人。许多年以后,又会有与我们现在一样的年轻人来到香山,他们也许会看到这本书,也许会说:“瞧,这些人!”
施袁喜
于2006年3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