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对答如流后生可畏
坐怀不乱贤者难为
却说柳下惠正聚精会神地整理自己所写的竹简,忽被夫人告知母亲有事找他,他便大步流星地跨入后院堂屋。母亲说:“季儿,坐下吧!母亲有事与你商量。”
他仍恭立在母亲面前,说:“母亲训示,孩儿愿听。”
“那好,我可说啦!你也看到了,现在咱家寅吃卯粮,还欠下一屁股债,光指着收田赋恐难以维持下去,怎么办呢?”
“愿听母亲明示!”
“你是鲁国公族之后,上过太学,年近三十,理应进入仕途,以报效国家,光宗耀祖,同时给家庭增加一点收入,缓解眼下的困难。”
“母亲教训得极是!”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柳下惠几次与少施先生探讨求职的途径,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的门路。于是,他决定硬着头皮,到曲阜去碰碰运气。可是临走时他又犹豫了,怕路上再遇到什么不测。少施先生安慰说:“强盗绑票都是事前踩点,瞄准有钱人。如今我们已榨不出什么油水,他们不会感兴趣了。还有,强盗绑票都是针对单独行动者。你去曲阜,可叫索大一路陪伴,定可放心!”
经少施先生这么一分析,柳下惠才彻底放下心,与索大一起上了路。
柳下惠以前多次来往于柳下与曲阜之间,但那都是乘坐马车,说到便到。这次一步一步行走,方觉路途遥远。未到半程,他的脚板已磨出血泡,一脚踏下去,如刺心般疼痛。索大说:“四爷,我背你走吧?”
柳下惠说:“让你背着走,那成何体统?”
“奴才背主子,从古到今,最合体统!”
“什么主子、奴才,我可不喜欢这么称呼!”
“那咱们就慢慢向前挪动吧!”
天黑关城门之前,他俩终于经过齐门,迈进曲阜城,找家馆舍住下。
一连三天,柳下惠忍痛踮着脚外出觅职。他手持少施先生举荐信,先后走进司空衙门、司寇衙门、司徒衙门。这些衙门或没有空位,或无人理会。直至第四天,转机初现,鲁国掌管大夫宅居安排的司里接待了他:“你果真是隐公时代司空无骇少子?”
“是的,隐公赐我以柳下季为名。”
“那柳下惠跟你是什么关系?”
“那是乡邻对鄙人的一种过誉之称。”
“不得了,不得了!柳下惠之名如雷贯耳,相见恨晚。今日得以相见,实为三生有幸!”
“鄙人久居柳下,对城里一无所知,今冒昧登门,只求大人赏一碗饭吃而已!”
“柳下季,你家老人司空无骇大人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他对我有栽培之恩,可是我无缘报答。如今,我这里正缺一个参末议,不是什么官儿,你若不嫌弃,不妨作为进身之阶!”
“谢谢大人!”
柳下惠被安排住下后,遂打发索大返回柳下。上班后他才发现,这个“参末议”果真是个既不能“参”、也不能“议”的末等小吏,他的具体业务就是跟随司里大人到城里各个大夫家巡查,看哪家增添人口房子不够住,哪家人口减少房子有剩余,哪家房子漏雨,哪家院墙要修……这些都由柳下惠作详细记录,然后汇总,交给司里。司里制定方案并实施后,柳下惠再跟着下去记录落实情况。这是一项枯燥烦琐的业务,柳下惠却做得津津有味。因为他发现,“参末议”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儿,但它却能提供认识大夫家门乃至大夫本人的机会。柳下惠通过扎扎实实的行动给不少大夫留下了极佳印象,司里也感到柳下惠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有出息,因此格外加以关注。
一天,司里对柳下惠说:“你上任已有半年时间,一次也没回家。春节快到了,放你二十天假,回去看看吧!”
柳下惠回到家中,先去拜见母亲,呈上所买礼物和全部余钱。母亲看到儿子归来,不胜欣喜。他再去拜见少施先生。少施先生简单询问情况后,嘱他在完成本职业务的前提下,抓紧多学知识。少夫人见到大夫归来,自然有一种久别如新婚的感觉。
正月十五过后,柳下惠雇辆马车,带上隐公所赐《周书》和父亲所写《出使实录》,重返曲阜。他利用两个多月一早一晚的业余时间,从头至尾复习了一遍带来的书简。一天晚上,司里有事来到柳下惠的住所,看到他正在伏几苦读,几旁放着一束无骇《出使实录》竹简,甚为好奇,想借回一读。柳下惠爽快地答应了。八天后,司里将竹简如数还给柳下惠,他还说:“柳下季,无骇大人竹简记录的破案过程很曲折,也很有意思,你认真学好将来会有用处的!”柳下惠送他出门后,他转回身来说:“看你如此爱书籍,爱学习,可是咱这里没什么藏书,我给你破个例,如白天不安排具体事务,你可请假到太学里去借书看书。”
“谢谢司里大人对晚生的厚爱!”
从此以后,柳下惠不仅份内业务干得好,在学业上也进步很快。一旦到了太学,他就贪婪地看书抄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过去教过他的老先生。
一天,司里把柳下惠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柳下季,昨天我与司寇大人碰在一起,他说手下一个士师位子出缺,经请示庄公,可以选拔一位青年才俊补上。我说:‘我可以推荐一个人供您考察。’他问:‘你说的这个青年是谁呀?’我说:‘您听过柳下惠这个名字吗?’他说:‘听说过,他不就是老司空无骇的小儿子柳下季吗?他有何本事能胜任士师之职?’我说:‘大人您有所不知,他已在我手下做参末议三年多时间,据我观察,这个青年品行端正,忠于职守,知识渊博,对礼制、法制有些研究,而且对破案极感兴趣,是士师的最佳人选。’他说:‘果真是这样吗?对他我怎么一无所知呢?’我说:‘大人实际认识他,前几天我还领他到您府上查看过房子呢!’他说:‘我想起来了,就是跟着你作记录的那一位?他确实是位好后生!’由此看来,司寇大人对你还是挺感兴趣的。这几天你就集中精力做好准备,说不定司寇大人会亲自考察你呢!”柳下惠听完司里大人一席话,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他简直不敢相信:幸运之神会如此容易地降临到自己眼前吗?
事情果然不出司里所料,次日司寇即派人来,通过司里通知柳下惠,下午去司寇衙门一趟。柳下惠如约而至,被人引领到厅堂上,见正位上坐着一位威严长官,知是司寇。长官问:“来者可是柳下季?”
“回大人,晚生正是柳下季。”
“听司里大人介绍,你对礼、对法颇有研究,还对破案很感兴趣。今天,我想提几个问题请你回答,也是我向你讨教。”
“讨教?晚生可不敢当。大人问到什么,晚生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那好!我问你:周朝治国的根本制度是什么?”
“是礼!”
“是谁制定的?”
“周朝开国元勋之一的周公,也就是我们鲁国开国元君伯禽的父亲。”
“周朝与鲁国是什么关系?”
“天子与诸侯的关系。”
“仅仅如此吗?两者之间的关系跟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完全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
“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由于周公跟父亲文王、同胞兄武王的特殊关系以及周公为建立周朝所立下的特殊勋劳,成王封伯禽代父就封鲁侯时,曾给予鲁国一系列特权和礼物。”
“能否说得稍微具体一点?”
“一是超标准封赐鲁国土地,多出国土方二百里;二是赏赐鲁国以象征王权的器物,如‘大路’大车、蛟龙图案大旂、良弓‘繁弱’、夏后氏之璜等;三是分殷民六族供鲁国公室役使;四是准予鲁国享用天子礼乐,凡虞、夏、商、周四代所用礼器、所设官吏以及只有天子才能举行的祭祀始祖的禘礼,等等,鲁国兼用之,其规格之高远远超出了其他诸侯国应享有的水平,即使周初首封的第一大诸侯国——姜太公的齐国也望尘莫及。”
“这就是我们鲁国特别重视礼制的原因。我再问你:我们重礼,还要行法,两者之间有无矛盾?”
“两者之间并无矛盾。”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所说的礼,包含的内容十分宽泛,它包括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章制度和行为规范。法只是礼的组成部分,它是为礼服务的,在某种情况下,悖礼就是违法,违法就是悖礼。这也就是说,礼就是法,法就是礼,两者自然不会矛盾。而且对违法的人和事处理得恰当,会给人以警示,引导大家向美向善,就会促进人间和谐。而这正是礼制所要达到的目标。”
“说得好,说得精彩!那么,我再问你:假若让你当士师,你会怎么做?”
柳下惠稍作沉思,回答说:“我会坚持公正严明原则。”
“能否详细阐述一下?”
“对不起大人,我现在才仅仅有这么一个想法而已,尚未来得及深思熟虑,因此回答不出来。”
“这倒也是说的实话。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爱士师这个岗位吗?”
“热爱!”
“为什么?”
“因为士师可以惩治坏人,保护好人,而且破案审案的过程充满刺激,也充满智慧的较量。”
“充满刺激和较量?你没有破案审案经历怎会有这种体会?”
“我读父亲生前所写《出使实录》体会出来的。”
“原来如此!说起令尊如周、使宋的事,我印象中在司寇衙门所存旧档里好像还有记载——今天问答到此结束,你且回司里衙门吧!”
柳下惠返回后,日夜焦虑不安地等待消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柳下惠由满怀信心变得彻底失望了,他不断地反省自己:“我是哪里回答得不对?还是哪里礼貌行得不周全?再不就是没去走门子?”最后横下一条心:“管它呢!听天由命吧!”
这天早饭后他刚上班,司里大人兴冲冲地迈进门,高声说:“恭喜你呀!柳下季!你被司寇衙门录用为下大夫士师了!之前,司寇大人还亲口对我说过,你是后生可畏呢!”
柳下惠将信将疑:“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
“我哪有工夫跟你开玩笑?这是录用圣旨,你自己看看吧!”
柳下惠展开一看,黑字白帛,红色大印,证实自己确被录用。此时,他如梦方醒,赶紧追出去到司里前面,拱手行礼:“谢大人栽培之恩、举荐之情!”
“不用谢,这几天你将业务交待一下,准备去司寇衙门报到吧!”
柳下惠上任后,司寇让他先熟悉士师业务。他学习各种法律条文,一条一条记在竹简上,默记在心里。又翻阅过去档案,选择典型案例进行分析,从中领悟破案审案的诀窍。还登门求教三位老资格士师,希望得到他们的指点,不过收效甚微,倒是观摩他们实际审案的过程,还真有些启示。
一天,柳下惠获悉藏匿在新甫山中的一伙盗匪被抓获归案,按照分工,首犯由司寇亲自审讯,从犯则由三个老士师负责,柳下惠仍得从旁观摩。
一个黄脸皮的中年男子先被带入大堂。坐在正面中间位置的黑胡子士师问过姓名、绰号、年龄、籍贯之后,厉声喝道:“黄蜂,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吗?”
“不知道!”
“不知道?匪首黑虎都已如实交待了,你还想抵赖?谅你不吃点苦头,你不会老实!衙役,刑具伺候!”
“别,别,别!老爷,我说!”
“从实招来,免得你皮肉受苦!”
“老爷,我入伙晚,小打小闹参加过几次……”
“拣最重要的犯罪活动交待!”
“是!最大的一次犯罪活动是、是、是……”
“是什么?”
“是绑架、勒索柳下惠!”
“啊?!”坐在旁席的柳下惠惊得张大了嘴巴。三个老士师也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柳下惠。
“你和谁去的?”
“我和头目黑虎负责绑架、取赎金,其他两人负责望风、投勒索信。”
“勒索了多少钱?”
“一万两!”
“你们怎么知道柳下惠家有钱?”
“是柳下邑一个娃张的男子,对,名叫张六,他告诉我们的!”
“张六?”柳下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胡子高声说道:“捕快,速速去柳下捉拿张六归案!”
另两个从犯分别由另两位老士师审讯。首犯与从犯的供述基本一致。
当张六被带上大堂时,审讯的又是那位黑胡子。他问:“下边可是柳下邑的张六?”
“小人正是张六。”
“你知道为何抓你来吗?”
“不知道!”
“我问你:柳下惠被绑架一事你知情吗?”
“不知情!”
“不知情?衙役,传匪首黑虎和从犯黄蜂!”
“老爷,我坦白就是了!四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外出乘凉,突然被两个蒙面人将我掳到远处庄稼地里,用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说出柳下惠家中的情况,夜深人静之后,他们又逼我去指认柳下惠家大门。放我之前,一个公鸭嗓子的人威胁我说:‘你胆敢透露半点风声,我们就把你全家斩尽杀绝!’为了保命,我就顺从了匪徒。我对不住恩人柳下惠呀!”
黑胡子说:“你交待的是否属实,我们会弄得一清二楚的!衙役,将张六带下去吧!”
张六一转身,目光正好与柳下惠碰到了一起,他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哭泣道:“四爷呀,您怎么在这里?我张六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对不起您,对不起老夫人呀!我没脸活在世上了,你打死我吧!”
柳下惠拉起他来,宽慰说:“你与那帮匪徒毕竟不同,听凭士师们的发落好了!”
二十五天后,司寇、士师们形成惩处意见。在上报庄公之前,柳下惠为张六事找到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心想,柳下惠可能是因为张六出卖了他而来要求重治其罪的,没想到他竟然说:“张六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非故意犯罪,而且又是初犯,建议从轻处罚。”
司寇说:“没想到你如此宽宏大量,佩服,佩服!”
后来宣判的结果是:张六被判处一年半苦役,在曲阜把守齐门。匪首黑虎罪恶滔天,被处以极刑大辟。黑蜂被处墨刑——刺面染黑;另一从犯赤鬼则被处劓刑——割去鼻子,然后罚两人同去边塞服十年苦役。
在此之后,柳下惠开始配合三位老士师审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案。尽管如此,他也开始崭露头角,黑胡子已隐约感受到来自这位青年的挑战和威胁。
转瞬又是一年。柳下惠回家过完春节假期,于正月十六日登程赶往曲阜。早上出门时,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洒满白皑皑的雪野野外刺眼,路上的冻雪因人来车往踏压早已化开,低凹处变成一层光滑的薄冰。踏在上面需格外小心,不然就会摔一个仰天大跟头。再走,冻僵的路面逐渐消融,底硬上软,上粘下滑,两只韦履粘起的泥团越来越大,走不了十步八步就得停下来刮刮泥。后来他干脆沿着有枯草的路边或铺满积雪的田间,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进。大约晌午时分,他听到肚子咕噜作响,就掏出糗饭——一种用谷物做成的干粮,边吃边走。口渴咽不下去,他就从地下抓起一把积雪送到口中。他万万没有料到,更大的困难和考验还在后头。他只顾低头走着,忽觉得天色变暗,猛抬头,只见滚滚乌云席卷而来。“不好,快走!”他心里一个念头闪过,一股狂风呼啸而来,气温骤然下降。不大一会儿,鹅毛大雪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路面由软变硬,由土黄变雪白,渐渐天地一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怎么办呢?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当他浅一脚、深一脚地赶到曲阜城北齐门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上。他抖落身上的雪花,开始邦-邦-邦拍打门扇。
“谁呀?什么时候了还敲城门!”里边一个年轻人显得极不耐烦。
“我要进城回司寇衙门!”柳下惠回了一句。
“城门早关了,别说你是去司寇衙门,就是去鲁公大殿也不行!——什么?你说司寇衙门?那你认识柳下惠吗?”
“我正是柳下季呀!你怎么知道柳下惠在司寇衙门?”
门里的人从门缝中瞅一瞅:“果真是四老爷!”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张义呀!”
“你是张义,你怎么会在这里把守城门呀?”
“四老爷,您有所不知,我爹不是被罚守城一年半吗?守了不到半年病倒了,官府就叫我来代他受罚!”
“一个犯罪一人当,自古而然。如今子替父罚,这是什么判法?荒唐至极!哎,张义,你还不快开门来!”
“四老爷,您有所不知,司门大人有告示悬挂在大门外,您一看便清楚了!”
柳下惠这才注意到告示板上写着:“天黑关闭城门,任何人无权私自开启。违者严惩。特此公告。”
“为什么要关门呢?”柳下惠隔着门扇问张义。
“说是查禁货贿,防止走私和坏人乘虚而入。”
“你看我是那等人吗?”
“我知道您是大好人、大贤人,可是法不阿贵啊!我若私自给您开门,说不定又被关进司寇衙门再判个什么罪呢!”
“张义,我明白了,你恪守职责是对的,我不怪你,就在门外熬一夜算了!”
说完,柳下惠找到一块瓦片,想将脚上穿的韦履清理干净,谁知粘上的黏泥早已冻成一个硬疙瘩。他只得脱下来,在地上猛磕多下,才终于看到了韦履的本来面目。如何坐下休息呢?正好门侧有两块大方砖,他搬来罗在一起坐下。由于劳累过度,不长时间他就眯上了眼睛。在迷糊中,一阵咔哧—咔哧的踏雪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睁眼一看,不禁吓得腾地站起来,原来一个雪人正在向他走来。
“来者是谁?”
“进城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守在这里?”
“我也是进城的,城门关了进不去啦!”
雪人摘下罩脸的佩巾打雪,柳下惠借着雪光上前一瞅,惊问道:“你是个女的?”
“不错,女的又怎样?”
“小妹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本姑娘自幼练就一身武功,你就是坏人我也不怕!”
这时只听门内传出张义的声音:“这位先生我认识,他确实是个好人!姑娘你不要怕。”
姑娘说:“你们不是在演戏吧?”
“小妹子此言差矣!你想啊,若不是有这条通告挂在这里我进不去城,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我们就是演戏,也不会演给你看呀!是不是?再说我是有家室的读书人,父亲司空无骇生前立下遗嘱,要求我‘继承先祖文王、周公遗风、时时处处以周礼为行为规范,陶治性情,纯洁心志,坚持与人为善’,我若违背遗嘱,做出不道德之事,怎么向父亲的在天之灵交待?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我这里有两个大方砖,你若愿意,可以匀给你一个,到那边去坐吧!”
那女子没有去搬大方砖。这时候,暴风雪依然肆虐不止。刚来时头上还冒热气的她,这会可就浑身打颤了。“大哥,你说得有理,看来你不是那种坏人。”
“就是呀!我是从老远家中赶来,耽误了进城,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也敢独身走夜路呀?”
“大哥,不怕你笑话,我是司里府小姐,到乡下走亲戚,回来遇上下大雪……”
“不对呀!”柳下惠说,“我在司里大人手下做过事,从没听说他有女儿啊?”
“是,是,是干,干女儿。”
“对了,若是司里大人千金,像你这等岁数绝对不允许私自出门,更不会独自一人徒步外出。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出城,那也得穿得暖暖和和、漂漂亮亮,还会有女伴陪同,乘坐马车,按规矩,就是天上下刀子,最晚也会在下午赶回城里。而你却不是这样。”
“大哥,你别光说我,你也不是一个人被困在城外了吗?”
“我是男人,与你有所不同。”
远处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那女子不由自主地向柳下惠身边凑近了几步。柳下惠感到浑身发烫,对那女子说:“请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我冷,我害怕呀!”
雪停了,刺骨的寒风还在刮。那女子冻得两手抱膀,不停跺脚。她说:“大哥,天这么冷,我们不会冻死吧?”
“还真有冻死的!以前有个叫戎夷的读书人,离开齐国到达鲁国这座齐门,就像我们今天一样,天晚了进不去城,就与弟子在门外露宿。那天也和今天一样,风雪交加,特别寒冷。戎夷对弟子说:‘你给我衣裳,我能活;我给你衣裳,你能活。我是国家栋梁之才,为了天下得爱惜生命;你是一个不肖之徒,不值得人们疼爱。你应该将衣裳给我!’他的弟子反唇相讥:‘我既然是一个不肖之徒,怎么能给你衣裳呢?’戎夷自认倒霉,遂脱下外衣给弟子,自己则活活被冻死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哥!”
“我是个读书人,还能让我像戎夷那样脱下外衣给你吗?”
“我怎么会让你那么办呢?那么办我不也成了不肖之徒?我小女子可不想背上那种千古骂名。”
“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柳下惠问那女子,也是在问自己。
“好办法是有的,就怕我敢你不干哪!”
“快说来看看!”
“我看大哥穿的曲裾袍服又长又肥又暖和,何不借我一角用用?”
“我一角如何能借得出?”
“傻大哥,我若钻进去不就借得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是周礼所定的规矩,我一个堂堂的读书人怎敢违背?”
“大哥,我就不明白,一个人眼看在你面前冻死了,你还不伸手相救,这符合周礼吗?”
柳下惠一时无言以对,心想:“这个小女子可真厉害,一下点到了要害处。是啊,周礼说到底不就是‘爱人’二字吗?见死不救,豺狼不如,还谈什么周礼!”想到这里,他说:“小妹子,我这个衣角借给你就是了!”
他将两个大方砖一前一后摆好,撩开袍服,让那女子面朝外坐在前面,再将袍服从她身上绕过盖严。她一进来,他像抱住了一个大冰坨子,浑身颤抖,牙齿作响。不知何时,两个人的体温趋于一致;又不知何时,两个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吱嘎一声响过,张义开门出来,拍拍柳下惠的肩膀:“四老爷,起来吧!”
柳下惠揉揉眼睛,问张义:“天这不还未亮吗?”
“已经到时候了,马上就人来人往,你还……”
“快起,快起!”柳下惠拍醒小女子,收回袍服站起来,近距离看到她右边嘴角长着一颗美人痣。
那女子也麻利地站起来,看看眼前站着两个男子汉,羞得一溜烟跑进城,走出一段距离后才转回身,跪下向柳下惠连叩仨头,随后拐进一条街巷。
后来,《孔子家语·好生》和西汉毛亨传《诗·小雅·巷伯》,均记载和颂扬了“柳下惠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的故事和操守。东汉建初六年(81)由“河东解县”抄录而来的《和圣年谱》,则更较详尽地写道:
柳下惠远行归,遇夜宿于郊外。少顷,适有一女子趋托。时天
大寒,恐女子冻死,乃抱女子坐于怀中,一夜覆之,至晓不乱。
却说当时张义道:“这个女子大概不到二十岁,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四老爷,你艳福不浅呀!”
“坏小子,就是你的眼尖,我可是没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
说完,柳下惠向司寇衙门走去。
紫砚斋主有诗为证:
风雪之夜不逮门,
几声狼嚎惊断魂。
寒冷时刻寒彻骨,
生死关头生爱悯。
戎夷悲剧不重演,
两人相妪共温馨。
周礼教条有权变,
坐怀不乱显真心。
欲知此事有何反响,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