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张义廉购管氏重宝
柳惠计赎鲁国岑鼎
话说柳下惠自完成建学、治洪两件大事后,生活进入了正常轨道。
柳下书堂,学生有学完三五年就结业走的,又有新进来的,人数经常保持在三四十名。柳下惠从学业成绩优异的结业生中留下三名,继续做他教学的助手。柳下惠仍像当年少施先生教他那样,教《诗》、教《书》,教计算,教射箭,教吟唱……由于驾轻就熟,又有助手,他并不感到辛苦。
《柳下琐记》,柳下惠年年都能写作几篇。其中《书堂重生》、《汶水治洪》、《乡人问趣》等,都是他比较满意的篇什。
访问乡人,乃是他生活中一以贯之的重要内容,也是他获得无穷乐趣的不竭源泉。
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乡人才是最值得结交和信赖的好朋友。而那些乡人,也从柳下惠身上感悟到了做人的道理。所以,后来的孟子—十分称赞和羡慕柳下惠与庄乡这种亲密关系,他说:
柳下惠“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孟子·万章》)
却说时间转轮飞速转到鲁僖公十九年(前641),柳下惠已是八十岁老人,胡须中已杂有根根银丝,但身体依然健壮,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上去好像只有六十岁的样子。
大雪飞扬的一天,柳下惠正在家中修改《柳下琐记》,一个邻家小青年急匆匆、兴冲冲地跨进屋里,双手一拱趴下叩头:“四老爷,张家刚来一人,说非要见您!”
“见我为何不来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下惠嗔怪道。
“那人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看上去年龄不比您小多少呢!”
柳下惠问:“那人没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说有个秘密,您老不去他不说!”
“什么秘密?”柳下惠兴志来了。
“我哪知道?您老去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那还不快扶我去!在这里啰嗦什么?“
“四老爷,您这不叫,叫什么反咬一口吗?”
“小心掌嘴!”
小青年搀扶着柳下惠左臂,柳下惠右手拄着拐杖,冒着鹅毛大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外走去,来到张六家。张六已去世多年,老伴还活着,不过耳聋眼花,老态臃肿,常年生病躺着,由娘家侄孙一家人供养着,并代她种地。柳下惠常派人来看她。张六的孙子——张义的儿子,除每月来看回奶奶外,还曾搬她到城里亮和食坊住过几天,因为不习惯,她就再没去过。在去张家的路上,柳下惠得知来报信的小青年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儿。他给柳下惠拍打掉身上的雪,自己也抖抖身子,搀着柳下惠迈进一间偏房。刚从雪地里进屋,屋内光线黯淡,柳下惠揉揉眼,定定神,问:“来人在哪儿呢?”
小青年用手指指爬在地上叩首的人说:“这不是吗?”说完退了出去。
柳下惠还未反应过来,地上的人已爬行几步,上前抱住了柳下惠的腿:“四老爷!四老爷!”说罢趴在柳下惠两只脚下痛哭起来。
柳下惠惊魂稍定,问道:“这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地上的人抬起头来,仰望着柳下惠:“四老爷,您连张义也不认得了吗?”
“怎么?你是张义?”柳下惠弯下腰瞅瞅,“还真是张义!”他突然挥动拐杖朝张义屁股上打去!“好你个张义,你还有脸活着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张义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四老爷,您打吧!我能见您老一面,死了也心甘呐!”
柳下惠收回拐杖,坐到席上,仍然大口喘着粗气:“起来吧!暂且寄下这顿打。”
“谢四老爷!”张义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地站在一边。
柳下惠问:“张义,你这混小子!我一辈子与人为善,从没动过人一指头,一世清名就毁在打你这一拐杖上了!”
张义低头说:“该打,四老爷该打我!我小时候,四老爷教我识字。黑虎一伙强盗为绑架四老爷,逼我爹说出您家的底细,您没怪我爹,还去官府为我爹说情,减轻处罚。后来您又让我进城,促成与和寡妇成家,开起义和酒肆……您老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啊!可我吧,耍小孩子脾气,说走就走,不辞而别,而且一去不通任何音信。我做的这些事,对不住您老呀!”
柳下惠说:“对不住我不要紧,你可坑了苦了和大嫂啦!也误了伤了你的孩子呀!我到现在不明白,当初你为啥休人家和大嫂?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呀!”
“那个女人是个好人不假,不过呢,我和她夫妻多年,她的钱袋子捂得特别紧,总以为酒肆的老本是她的,她是真正的老板。而给我的感受呢,她好像总把我当帮工一样看待。我下力不小,心里不平衡。再加上她对我与白大嫂关系的无端猜忌,以及对白大嫂那种连泼妇都做不出来的野蛮举动,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就丢下休书,一走了之了。”
“你就不想问问,原来你那一口子和你的孩子怎么样了吗?”柳下惠问张义。
张义说:“我走后几年,她就和索郎中成了亲,听说还是您老做的大媒呢!”
“不错!可是你音信全无,这个你是如何知道的?”
“久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早打听清楚了!只可惜呀,索郎中前几年死了。我就不明白,一个当郎中的人怎么就治不好自己的病呢?”
柳下惠说:“不过,他若活着,差不多到我这把岁数了!他死了,可他培养了一个好徒弟。”
“谁呀?”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来?”
“叫张元!”
“张元可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跟索亮学习医术,撑起亮和医馆的门面,已成了曲阜城内名医,可不简单呀!”
“那总得看他是谁的孩子!”张义不无骄傲地说。
“去你的吧,你一拍屁股走了二十来年,是谁给你拉扯孩子、教育孩子?还不是多亏了人家索亮和孩子他娘!他们天天盼着你!我还告诉你,另外有个人也天天挂念着你,你知道是谁吗?”
张义挠挠头:“除了您老,还有我娘,谁还会挂念我呀?”
“另外一人,就是那位白大嫂呀!听说到如今她头发都花白了,仍在等着你呢!你小子,还挺有女人缘!”
“四老爷,这应该叫寡妇缘,可这是什么命呀!”
这时候,柳下惠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我为啥冒雪而来?不是说你有个秘密要告诉我吗?张义,快说吧!”
张义从一个半新不旧的竹篓里搬出一个物件,剥掉一层又一层的包装麻布,一个陶鼎呈现在眼前。柳下惠让张义搬到跟前瞧一眼,煞是失望:“一件陶鼎有什么可看的,我家里就有好几件呢!”
张义说:“四老爷,您且沉住气,待我把它泡在水里过一段时间,您看会有什么变化?”他随即拍打几下,将其沉入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瓮中。陶瓮中立即滋滋地冒出一圈圈、一串串密集的小水泡。
张义说:“四老爷,您别看不起这东西,它可是我拿性命换来的!”
“此话怎讲?”
张义坐下,面对柳下惠,讲了一段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
张义忍着悲愤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时值深冬,夜黑风高,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陋巷,两腿不由自主地来到齐门。在这里,他曾代父守了一年多城门;在这里,他见证了柳下惠坐怀不乱……天亮后,他要从这里走出去飘泊。上哪里去呢?他想:“既然从齐门出去,是不是上天暗示我去齐国呀?好,就去齐国!”这时候,一条狗向他奔来,他先是一惊,既而一看,这狗在向他摇尾巴,原来是自己养的爱犬鲁虎。从此,鲁虎成了他身边最忠诚的朋友,也是他唯一可靠的伙伴。出门时,他两手空空,一文不名。他沿途乞讨,夜宿破庙,爬山越岭,涉过冰河,经过半月奔波,终于到达离齐都临淄不远的一个山区集市。集市中间有一条河,河边山坡上居住着很多人。这些人大多从事陶器烧造业和陶器交易。一个制陶工艺最高的老把式,人称大窑长,看到张义年富力壮靠乞讨为生太可惜,便动了恻隐之心,先收他做窑工,后来收为义子。张义有点文化,头脑又灵,干活不惜力气,制陶的各项工艺,从选矿、粉碎、和泥、打坯,到装窑、看火、出窑、分级,在几年中他便基本上学到了手。以后,越学手艺越精,所制陶器质量也越来越高。他和义父烧造的钵、盆、壶、罐、瓶、瓮、缸等生活制品,还有代替青铜的陶制礼器,如杯、爵、豆、俎、鼎、鬲、尊、簋,等等,在临淄市场上很畅销,有的精品还被官府选作贡品上呈,作为齐侯赏赐臣子的礼物。这样,他渐渐地有了一点积蓄。尽管义父很赏识他、器重他,但他的师兄、义父的亲生儿子对他却看不惯,动不动就找个岔子刁难他。这使他心中总是不快。受了委屈后,他只能回到自己那间半地上、半地下的草棚,捋着鲁虎的背发愣。每当此时,鲁虎像看透了主人的痛苦,两眼里会闪出泪花。他会抱住鲁虎的头亲吻,嘴里反复地说:“宝贝,我的鲁虎,叫你跟我难受了!”日子不好过,还得年年过,这样一过过了近二十年,他还能承受得住,可是去年——齐孝公元年(前642),他的生活中遇到了一件惊天大事。
一天,义父叫他到市场上探行情。他揣上钱袋,想碰上中意的东西顺便买一点回来。正巧碰见一个人在兜售一只青铜鼎:“这只鼎可以煮肉熬饭,也可以盛米盛水,用途可多了,谁不嫌便宜快来买呀!”
张义因常烧陶鼎,对鼎的造型很熟悉,心想:“这件青铜鼎花纹不错,买回去拿它做样子,烧出的陶鼎不更高档吗?再者,从这个人的吆喝声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啥也不懂的门外汉,价钱不会高了。”想到这里便问:“老板,你卖多少钱?”
“五百枚刀币!”
“这么贵?五十枚刀币还差不多!”张义顺嘴一说。
谁知那人竟说:“兄弟,卖给你!”
张义一听犹豫了:“不是假的吧?”
那人拾起块石子敲敲:“你听这声音,是不是真的?”
张义心想:“五十枚刀币买这么重一块青铜也值啊,我买了!”他掏出钱包数数,只有四十八枚。
那人说:“四十八枚就四十八枚,让你沾两枚的光吧!”
张义用那人原有的麻布包好鼎,带回住处,心里又犯开了嘀咕:“这个青铜鼎价钱如此便宜,不会是什么人偷的赃物吧?”想到此,他赶紧将鼎藏到席下一个秘洞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张义去临淄城里送货,见城门旁挂着一张悬赏布告,青铜鼎图形下,有一段文字:
日前,管府监守自盗一鼎,售于友人。友人转手,流入市井。几经倒卖,下落不明。今监守及其友人已缉拿归案,只等发落。望持鼎者主动缴回,官府将赏金百镒。知情者立功,赏金兑半。若知情不报或持鼎不缴,将严惩不贷!
张义这一看,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倒是惊出一身冷汗,他想:“看图形,看过程,我廉价买的青铜鼎十有八九是管府丢的那只鼎。怎么办呢?”张义没了主意。回来后,他反来复去琢磨:“上缴吧,悬赏布告虽宣称赏金百镒,但若官府硬说我是盗鼎者的同谋,我岂不是一钱不得还要身败名裂吗?以前可是有这种先例的。”张义想到此,便不禁毛骨悚然,“可若不缴,要是有一天被官府知晓,会不会死得更惨呢?这是肯定无疑的!”他想来想去,终于决定:反正不能主动去送死。
不送死,就得隐藏好这只青铜鼎。这成为他考虑的重点。终于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我能照青铜鼎式样制陶鼎,为何不能为那只鼎穿上一件陶衣而改变其面目呢?”转念一想:“不行!若陶衣褪不下来,岂不是毁了这只宝鼎吗?”从这天开始,他到市场上买来一只最便宜的铜钵做试验。他趁义父和其他人不备,在铜钵上抹上一层薄泥。但晒干后,铜胎陶钵与陶钵颜色相去甚远。他又将其放入窑内焙烧,结果薄泥与铜钵结合在一起,耗费好大工夫,才将那层陶衣给清理干净。一个火候不到,一个火候太过。后来,他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摸索出了一种涂蜡后包泥轻烧的包装工艺。使用这种工艺,既易脱皮,又可乱真。张义正是运用自己独创的陶包铜工艺,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成功地为青铜器披上了一层伪装。直至此时,他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直至此时,他对这只青铜鼎的最终归属,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
接下来的两大变故促使他产生了新的想法。先是义父、大窑长去世,使他在这里失去了庇护;接着爱犬鲁虎在失明几年后,无疾而终,使他失去了身边最后一丝温暖。这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回家乡、回鲁国的冲动:“鲁国才是我的根,才是父母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我亲爱的儿子,那里有爱我教我的四老爷柳下惠。我必须得回去,也不能把鲁虎丢在这里成为孤魂野鬼!”主意一定,他就置一副扁担,一头挑着死僵的鲁虎,一头挑着改头换面的铜鼎和杂物,乘窑上人晚上熟睡的时候,悄然踏上了南行之路。
听到这里,柳下惠问张义:“路上就没人查你吗?”
张义说:“有是有啊,在又冷又冻的天气里,人家一看我挑着一只死狗、一篓破烂,一问就放过我了!走了二十多天,这才回到柳下呀!”
柳下惠懊悔地说:“我错怪你了,张义——哎,你拿来的那只陶包鼎在哪儿呢?”
“不是在水瓮中嘛!”张义伸手到瓮中,上下、左右、正倒翻动几下,陡然捧出个青铜鼎来。柳下惠惊喜地招呼道:“快,快拿来我看!”
他拿过去仔细端详:这只鼎,鼓腹,敛口,方唇,三柱足,两立耳,口沿下饰饕餮纹带,足上部饰有兽面,并有扉棱,下加两道弦纹。再到门口光线明亮处,看此鼎腹内有铭文二十四字:
丙寅九月,公作宝鼎,锡仲父,用乞眉寿,其子子孙孙万年永享。
柳下惠看罢:“啊呀,这是丙寅年齐桓公为管仲祝寿特意铸造的青铜鼎,应叫仲父鼎,体量这么大,纹饰如此精美,是件罕见的宝物啊!”
“是吗?是真的吗?”张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柳下惠指指铭文说:“你看见这‘仲父’二字了吗?仲父就是管夷吾,字仲,人称管仲。他竭忠尽智辅佐齐桓公四十年,齐桓公尊称他为‘仲父’。这只鼎是五霸之首的齐桓公为自己重臣祝寿所铸,表现了他们君臣之间非同异常的关系,应是齐桓公礼贤下士、成就霸业的历史见证,属于齐国的国宝,今日有幸在我们家门口见到,实在是历史奇缘!张义,我老朽进门时屈打你了,现向你赔罪!”说完拱手作一长揖。
张义还礼,说:“四老爷,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神是请来了,您看怎么送吧?”
柳下惠一下沉静下来,沉思良久,说:“有了!”
张义问:“什么有了?您老是有办法了吧?”
“正是!”
“快说说看!”张义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柳下惠说:“我的想法是用这只鼎换回岑鼎!”
“岑鼎?我想起来了!当年,齐桓公派兵向鲁国强行索要岑鼎,臧文仲等大臣给鲁庄文出了个馊点子,送了一只假的冒充岑鼎,被齐桓公识破,派特使送回来让您鉴定,说只要您说那只鼎是真的,他们就会收下。可您权衡再三,还是实话实说,说服鲁庄公缴出岑鼎,从而避免了一场战火,保住了鲁国,也保住了您的诚信。可后来您为此蒙受了很大屈辱,甚至丢了士师官职。如果能用仲父鼎把岑鼎换回来,也算我们父子对您老的一种报偿。”
“最为重要的是,”柳下惠说:“可以一雪我鲁国遭受的巨大耻辱!”
紫砚斋主有诗颂张义云:
自少受教柳下邑,
代父守城最尽职。
坐怀不乱好证人,
拒寡避嫌真君子。
愤然一怒入齐邦,
寂寞廿载得管器。
归来拱手献鲁国,
高风亮节人颂之。
却说当时张义问柳下惠:“具体怎么交换呢?”
“必须通过官方渠道,才能做得正大光明。不如明天我们一起进一趟曲阜城……”
“四老爷,我还是暂且不进城得好。”
“为什么?”柳下惠问。
“一旦走漏风声,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原来那一口子,还有您老说的白大嫂。”
柳下惠一想,说道:“有理!暂时回避一下也好。那我就让姚仁陪我进城,不过你可千万要保管好仲父鼎。”
“您老放心,我不会泄露任何风声,更不会出任何纰漏。”
当天,柳下惠用白帛绘好仲父鼎图形,又描摹出鼎内铭文。回家书写好奏章。奏章曰:
一鲁人入齐,生活多年,意外购获一鼎,近日携归鲁国。铭文确证,此乃仲父鼎,系齐桓公于丙寅年为管仲祝寿而作,体量硕大,工艺精湛,实为齐国重宝,其价值之高不言而喻。该人有意将鼎献出。余意据此与齐交涉,赎回岑鼎。若得成功,诚僖公之大喜,鲁国之大幸也。
第二天,天气放晴。柳下惠乘姚仁所驾马车进城。这马车是他所教四十名弟子最近凑钱,他又添加一部分购买的。他因此免除了他们五年的全部束脩。
他俩在柳下别业住下。乙喜下班回来,柳下惠如此这般地讲述了一下此行的来历与目的,留起短髭的乙喜十分赞同:“父亲,您老直接说怎么办吧!”
柳下惠捋一捋黑白参半的长须,开始吩咐儿子:“第一步,你先将我写的奏章和所附图文,亲自送往太宰衙门,直接面呈臧文仲大夫。得到他的肯定性答复后进入第二步,由你向僖公当面请缨,争取出任特使,赴齐国交涉换鼎事宜;第三步,交涉成功后,选择双方认可的时间、地点进行交接仪式。”
乙喜听后有点为难:“父亲,孩儿虽是半百之人,但一直官职卑微,未入过大场面,未见过大世面,恐难当此任。”
“喜儿,天下无生而知之者。你不去闯,永远也上不了大台面。老父是你的坚强后盾,每一步具体怎么走、怎么说,到时候我会一一给予指点。相信你会胜任的!”
“那您老先说说第一步怎么办吧!”
“明天你即去太宰衙门,门卫问‘找谁’,你说‘想见臧大人’。他若再问‘有何事’,你说‘递奏章’,与此同时,可掏出奏章略作展示,但不让他细看文字。这样,他就会进去禀报。然后传你去见臧大夫。见到臧大夫,先拱手行礼,站在一旁。他若问‘来者何人’,你说‘柳下季之子、司里衙门参末议乙喜’。他会再问‘为何事而来’,你就递上奏章,只递奏章。看完奏章他会问‘这鼎什么样’,你再递上附图。他若问‘鼎在何处’,你就说‘在家父朋友家藏着’。他若问‘能否取来一看’,你说‘待大人上禀僖公获准面圣后,家父因年事已高,会委托在下亲自奉鼎呈上’。这样一来,臧大夫就会让你回来等信。喜儿,你记住了吗?”
“孩儿记下了!”
次日,乙喜从太宰衙门回来,高兴地对父亲说:“我遇到的人,遇到的问话,特别是臧文仲的问话,几乎跟父亲事前说的那些一字不差。父亲,您多年没见臧大夫,更没跟他交谈过,您对他的想法怎么摸得这么准?”
“我并不会神机妙算,只是设想站在臧文仲的角度,他会提出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就是换一个人,不是臧文仲,也会这样问的。这就是要揣摩一般人思考问题的共同特点。”
接下去,柳下惠又就乙喜去见僖公时可能遇到的事情、问话以及如何应对答复,作了周密的设想和准备。在柳下惠口授每个问题的答词以后,父子俩还进行了模拟演练,柳下惠坐在正位上发问,乙喜站在侧下应答。一连演练多次,直到乙喜回答得滚瓜烂熟为止。
话分两头。臧文仲自收到柳下惠奏章后,心情无比激动,立即去见鲁僖公:“主公,恭喜您呀,我们被齐桓公夺去的岑鼎有望要回来啦!”
僖公摇摇头说:“爱卿,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主公,您知道去年齐国发生的那起管府丢鼎的惊天大案吗?”
“那起案子惊动齐国朝野,也传到了诸侯各国,寡人怎会不知道呢?可那起案子与咱们的岑鼎有何关系啊?”
“管府丢的那只宝鼎辗转几次,如今来到了鲁国,这里有柳下季一道奏章,禀明了此事,主公请看!”臧文仲说完,从袖中取出奏章和附图呈递给僖公。
僖公看罢,龙颜大悦:“还不速传柳下季奉鼎进见?”
臧文仲说:“主公,柳下季说自己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有意让他的儿子、司里衙门参末议乙喜代劳。主公圣旨一下,他就到仲父鼎持有人那里取来奉上。”
僖公说:“那就速速传旨,后天大殿上见!”
当天,谕旨送到柳下别业。柳下惠即与乙喜乘马车赶回柳下,到张义家向其宣读,张义叩首跪接圣旨,收好,随即从秘处取出仲父鼎,重新包装,交予柳下惠父子。
柳下惠父子回家住一夜。次日,返回城里,用一漆盒,装好宝鼎,又演练几遍对话。
第三天辰时,臧文仲派员用轺车来接乙喜。乙喜双手紧抱漆盒,低首步入大殿,随侍接去漆盒,放在僖公面前长几之上,乙喜跪下叩首,伏地不起。
“乙喜,送鼎有功,快快请起!”僖公高声说道。
“谢主公!”乙喜站起身来。
“请坐!”僖公伸手示意。
“小人不敢,还是站着回话方便!”
僖公招呼随侍:“打开漆盒,让寡人先睹为快!”
随侍打开漆盒,搬出一个物件,剥开一层又一层多达五层的红绸和麻布包装,一件美轮美奂的青铜鼎终于展露真容。僖公兴奋地瞧瞧外边的纹饰,又看看腹内的铭文,不断地点头:“果真是仲父鼎!”接着一招手:“臧爱卿,你们也都过来饱饱眼福呀!”
众大臣纷纷围拢上去,看后无不称美。待他们归位后,僖公开始询问:“乙喜,仲父鼎是齐国重宝,它如何到了你父亲手上?”
乙喜答道:“回圣上,从齐国购得此鼎并带回鲁国的人,名叫张义。”
“叫什么?”
“叫张义,这个名字还是家父给他起的,意思是希望他长大后伸张正义。”
“这样说来,他从小就和你父亲熟悉。”
“对,他家在我们展氏食邑柳下世代为农奴,他小时候曾在家父办的柳下书堂读过书,懂得仁义礼智信。长大后曾替其父受罚,守过齐门,为避嫌曾婉拒寡妇进屋避雨。”
僖公说:“寡人也听说过这个趣闻,同你父亲的坐怀不乱一样,在我们鲁国传扬很广,却没想到竟发生在这个张义身上。可他是鲁国人,怎么会跑到齐国去买仲父鼎呢?”
“过程太长,简短地说,经家父撮和,张义与在陋卷开小酒馆的那个寡妇结了婚,生意做大后扩展为义和酒肆,在曲阜颇有些名气。后来由于妻子把钱看得过重过紧,又加上张义给同街另一个寡妇送酒菜,引起妻子猜忌,产生隔阂和冲突,他一怒之下,丢下休书,跑到齐国,跟师傅学会了烧制陶器手艺,积攒了一点钱财。去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廉价购买了一件青铜鼎。他从齐国官府发布的悬赏布告上获悉,他手中的青铜鼎正是管府流落出来的宝鼎。”
僖公问:“齐国悬赏多少钱?”
乙喜答:“张义说,谁若将管氏宝鼎完整交回,赏金百镒。”
“赏金如此丰厚,张义为何不缴鼎领赏?”僖公不解地问。
乙喜说:“张义担心官府悬赏使诈,又怕自己说不清楚丢了小命,就匿而未报,前些日子偷偷带回了鲁国。”
“路上就没人盘查?”僖公又问。
“有是有,因为他事先利用烧陶工艺,给青铜鼎罩上一层薄薄的陶衣,伪装成一件陶鼎,才巧妙地避过了盘查者的眼睛。”
僖公问:“这鼎干干净净,哪有什么陶衣在外呀?”
乙喜答:“他拍拍泡泡就脱掉了陶衣,这就是他的绝招!”
大殿里顿时发出一阵惊叹声。
僖公则说:“只要这鼎不是张义偷盗而来,寡人就放心了!”
乙喜说:“他一个窑工,又身处异国,人地两生,他怎会进入管府行窃呀!”
“这倒也是!”僖公点头道。
臧文仲站起来说:“仲父鼎不期来鲁,实是苍天有眼,福佑主公。用它进行交换,岑鼎归来指日可待!”
僖公说:“此事宜早不宜迟,避免夜长梦多。但不知派何人为特使最为合适?”
乙喜应声答道:“小人愿往!”
大殿里众大臣都将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乙喜。
僖公说:“乙喜,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乙喜道:“小人出使有几个有利条件:一,作为鲁国公族后人,通晓礼仪;二,家父学识渊博,可为小人指点迷津;三,小人掌握事件的全部过程,可以做到应对自如;四,与齐国谈判,小人已有了初步构想。”
僖公赞许地说:“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呀!你的初步构想也不妨在这里讲一讲。”
乙喜说:“小人的初步构想可以分作三步:第一步,携国书并仲父鼎图文摹本出使齐国谈判,争取达成互换协约,协约载明两鼎交接时间和地点。地点最好选在两国边界线上。第二步,按照协约,两国举行两鼎互换仪式。第三步,捧回岑鼎,放入周公庙中。”
僖公视线转向臧文仲,臧文仲马上站起来说:“乙喜所说构想,当出自柳下季之手。说得成,两鼎可以互换,若说不成,也不致丢了仲父鼎,稳妥可靠,微臣以为可行。”
其他大臣也都随声附和。
僖公说:“就这样定了!任命乙喜为特使,在半月内,择日启程。”
乙喜跪下叩头:“谢圣上隆恩!”
这一天,仲父鼎被存放在僖公秘室中。乙喜取回父亲所绘图文,回到柳下别业,向父亲汇报了面君过程,柳下惠极为高兴。
他取出存在这里的《出使实录》竹简,对乙喜说:“这是你祖父生前出使周王室和宋国的历史记载,你看看或许有些益处。”
乙喜到司里衙门续假以后,转心致志地投入了出使前的准备工作。像前段为见藏文仲、鲁僖公事前所演练的那样,乙喜在父亲指导下,对各个方面,包括若见到齐孝公怎样称呼、行什么礼节、如何应答等相关问题,都做足了功课。不过,乙喜真正抵达齐国首都临淄交上国书和图文后,齐孝公并没有接见他,而是派出一位年长小史同他谈判。第一次在稷下公馆见面时,双方拱手行礼,小史作自我介绍:“本小史在多年以前还很年轻,曾作为齐国特使,受桓公委托,亲赴鲁国,请柳下惠鉴定假岑鼎,柳下惠据实作证,说服鲁庄公,交出真岑鼎。本人对柳下惠敬佩之至,不知此人尚健在否?”
乙喜答道:“你所说的柳下惠,正是家父,如今年过八旬,身体尚健,谢先生记挂美意。”
小史说:“既然特使是柳下惠之子,我们谈判就容易多了。”
乙喜说:“但愿如此!”
双方约定,次日上午在稷下公馆淄水堂举行谈判,双方随员各一人参加。
谈判正式开始后,小史首先发言:“鲁国特使乙喜此来,意欲用仲父鼎换回岑鼎,鄙人以为不妥。”
乙喜质问:“不妥在何处?本使愿闻其详。”
“仲父鼎乃管氏重宝,齐国人谁会想到,它会出现在另一国家,而且是一向室扬周礼的鲁国,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乙喜问道:“请问小史先生,你齐国人能随便出入管府吗?”
“不能!”
“我想抽空到管府里随便逛一逛,可以吗?”
“不可以!”小史答。
“为什么?”乙喜问。
“那里是管氏府第,戒备森严,外人岂可擅入?”
“既然外人不可擅入,仲公鼎何以流出府外?还不是监守自盗!偷鼎盗鼎的是你齐国人,这是你们的悬赏布告对世人公开宣布了的。你们的悬赏布告还说,宝鼎失窃后,几经倒卖,下落不明,如此倒来倒去,最终倒到鲁国人手中,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史说:“常言道:‘君子不掠人之美’。仲父鼎是齐国宝物,应该物归原主,对不对?”
乙喜对曰:“对,完全对!请问:仲父鼎是我们鲁国人从齐国掠去的吗?不是,是买去的,是花了大代价,付出大心血的。要不是我鲁人精心加以保护,可能早变成烂铜了!你得感谢我们才对。至于谈到君子不掠人之美,倒使我想起一件事。岑鼎本是我们的国宝,它是怎么进入齐国的?齐国是怎样得手的?先生当时作为特使,恐怕比我还清楚吧?”
小史说:“当时我齐国兴师动众,花了不小代价,鲁国才同意交出岑鼎的。”
乙喜说:“这不正是掠人之美吗?”
“不,应该说是鲁国拱手相赠。”
“鲁国人若不是因为大兵压境,被逼无奈,会达成城下之盟吗?不会,再蠢的傻子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将自己的东西拱手送人的。”
“不管怎么说,最终的结果,岑鼎是鲁国送给齐国的,这对不对?”小史问。
“对!”
“你送我的东西,就成了我的,对不对?”小史又问。
“对!”
“鲁国送给齐国的岑鼎,就成齐国的宝鼎,对不对?”
“对!但允许我也问几个问题,可不可以?”
“可以!”小史答应得很痛快。
乙喜说:“请问先生,我从你手里花钱东西,花钱不论多少,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成交,成交后东西就成了我的,对不对?”
“对!”
“鲁国花钱从齐人手中买到东西,东西就成了鲁国人的,对不对?”
“对!”小史没想到乙喜后发制人,自己也钻进了他设下的圈套。
乙喜说:“岑鼎归齐国拥有,仲父鼎归鲁国所有,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两鼎本是对方的国宝,浸透着原属国的人文气息和君民感情,如今各自流落到异国他乡,哪国也不会当圣物对待,犹如黄金掷于荒野,岂不惜哉悲哉!如能相至交换,像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物归原主,应该是水到渠成、造福双方的大好事情。先生,你看呢?”
小史沉思不语,半晌始说:“特使所说不无道理,只是这样做我担心上层人士会认为,鲁国没费一兵一卒,就索回岑鼎,似乎太便宜了些。”
“先生此言差矣!要真正论起来,仲父鼎显然比岑鼎珍贵得多。因为岑鼎虽是鲁国公室所造,但并无特别含义。仲父鼎乃是齐桓公为管仲祝寿而铸,是齐国成为五霸之首的历史见证,其价值十倍于岑鼎。因此,用仲父鼎换岑鼎,我们鲁国还附加一个条件:齐国归还我所侵占的一块土地,这样才能扯平。如果齐国认为以鼎换鼎便宜了鲁国,那我们还不换了呢!请转告你的上司,明天我就打道回府!”
“别,别价!”小史猛地站起来说,“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特使先不要慌着回国,待我向上司请示后再定夺,好不好?”
第二天,没有回音。
第三天,没有动静。
第四天上午,乙喜让稷下公馆的人设法转告小史,说他国内有急事,明天必须启程回国。下午天黑时分,小史来找到乙喜,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宫廷里对换鼎之事意见不一:有的主张放弃仲父鼎;有的主张动武,强行要回仲父鼎;有的认为换是可以换,但需附加另外的条件,鲁国需割让多少土地。因为争论过于激烈,迟迟形不成一致意见,所以未过来看望特使。”
乙喜问:“最终有什么结果吗?”
“有啊!见各种意见争持不下,孝公最后拍板:不能将父君桓公铸造的宝鼎留在鲁国土地上,用岑鼎交换不失为一条便捷途径,只是鲁国需割让一块土地。有关细节我们明天再谈吧!”
次日,在谈判几上,双方互相讨价还价,最后都作了妥协,不涉及土地归还与割让,只是一鼎换一鼎,达成初步协议。乙喜知道这符合鲁僖公的心愿,自然窃喜。初步协议因与齐孝公意见存有一定的差距,故小史需上禀得到确切答复后,才能代表齐国表态。五天后,传来消息,齐国官方原则同意初步协议,小史与乙喜进一步商定有关细节。交换时间定在齐孝公二年、鲁僖公十九年三月十五日辰时。地点定在齐鲁两国都方便的鲁国附庸牟国艾邑。两位谈判代表之所有选中艾邑作为交换之地,是因为齐鲁两国在鲁隐公六年(前717)、鲁隐公七年(前716)、鲁桓公十五年(前699),先后三次在此会盟,是两国握手言和、缔造友谊的理想场所。商定双方各出五十名文职官吏。仪式在三阶土坛上举行,奏韶乐。两国特使互换铜鼎仪式结束后,两国人员各自回国复命。
又经过反复推敲,正式形成协约文本。如同其他盟约一样,协约末尾写着惯用誓言:“双方恪守协约,违者将遭踣国亡氏之报应。”
后来,乙喜与小史分别代表两国,如约在艾邑完成交接仪式。当乙喜将离开鲁国四十年的岑鼎,捧献给鲁僖公的时候,鲁僖公喜极而泣,轻轻摩挲,不忍释手。稍顷,情绪恢复正常,他才说道:“乙喜此行,功不可没,你可有何要求?”
乙喜仍站在一旁作答:“回圣上,为国效力,乃小吏应尽之责,故无所求,唯张义不受齐国高额赏金诱惑,冒死将仲叔鼎带回国来,从而才有了今日岑鼎回归,乞圣上对他酌赏。”
僖公说:“论功行赏,有功当报,着臧爱卿等三公先作商议,另行禀奏。”
紫砚斋主有诗咏岑鼎回归云:
齐鼎得来实不易,
以鼎换鼎费心思。
柳惠背后出大谋,
乙喜台前战小史。
唇枪舌剑往复来,
你退我让两相宜。
岑鼎重新归鲁国,
上下同吐一口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张义获重奖修正果 乙喜受父命却齐师 话说那天在大殿上鲁僖公在被问及张义赏赐问题时,发令道:“着臧爱卿等三公先作商议,另行禀奏。” 臧文仲等领旨而去,不敢怠慢,当日下午即聚首研究,最终商定两条:第一条,张义个人虽在实际上已成为自由身,但并未获官方承认。今宜以谕旨形式,宣布永久废除其本人及家庭所有成员的农奴身份;第二条,参照齐国当时为收回仲父鼎所出赏金的数额,再考虑到张义为将仲叔鼎带回鲁国所冒的风险和付出的心血,以及献出仲父鼎以换岑鼎而表现出的爱国热忱,应予重赏,赏金数额亦当一百五十镒,即四千五百两。 臧文仲等三公还提请僖公,对乙喜在换回岑鼎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与所作出的贡献,给予适当奖励。第一,可记上等功一次;第二,可赏钱一千两。 臧文仲等三公将商议结果写成奏章上奏,得到僖公批准。 谕旨下达,整条陋巷欢声雷动,白大嫂闻听,也是欣喜若狂,前来柳下别业向柳下惠父子道喜。柳下惠站在台阶上,频频向挤在院子中的祝贺人群拱手施礼,表示感谢。人群散去后,他将全家人召集在一起,说:“今天,对喜儿来说,对咱们全家来说,都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大喜日子!至于如何写谢恩贴,如何用好赏金等事项,过几天再商议,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帮助张义处理好一系列的问题……” 话音未落,张元一步从门外跨进来:“四爷爷,我娘在家里寻死觅活地大哭大闹,可怎么办呀?” 柳下惠问:“送圣旨的人不是直接去了柳下找你爹去了吗?” “可是我娘知道了,她是从来给您家送圣旨的人口中听说的!” “这可如何是好?”柳下惠急得在屋里直转圈,他忽然停住脚对夫人说,“我一个老头子不好出面,要不您先去劝劝张元他娘?” “我如何劝她?”夫人面有难色。 “您就跟她说,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事情咱们以后慢慢商量解决。” 张元想领柳下惠夫人一起走,柳下惠拉住他说:“你送下四奶奶,看情况如离得开身,你抓紧到我这里来,明白吗?” “明白!” 不大一会儿,张元重新回来,柳下惠让他席地而坐,然后说道:“这一段时间,我把全部心思放在了以鼎换鼎上,没顾得上其他事情;再说,你爹也说过,在换鼎成功之前,他不想到曲阜城里来,只愿待在柳下老家,因此,直到圣旨下来之前,未把你爹回来的情况告诉你和你娘。” “其实,我早知道我爹回来了,而且知道他带回了一件宝贝疙瘩,后来交给了您。” “好小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您老忘了,我不是常回去看望奶奶吗?” “你看,我老糊涂了吧?” “从我爹回来,我先后去柳下四趟,父子俩初次见面时激动万分,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好长时间。后三次,他问这问那,我们无话不谈。” “他问到你娘了吗?” “第一次见面就问了!” “问的什么?” “还能问什么?无非问问我娘‘身体还好吗’之类。” “你回答后他有何反映?” “长声叹气。” “他就没问过那个白大嫂,不,你那个白大娘?” “没有!” “这个张义,没心没肺!” “您老说我爹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孩子,你虽然不小了,还有了两个儿子,可你还是不懂老人的心思啊!不啦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张元走了。柳下惠又在屋内习惯地踱起步来,一边踱,一边想:“这回张义回来,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他若坚持终身不娶,麻烦最小,可恐怕不大可能。他若娶,不与原配夫人复婚,孩子那一关恐怕通不过。他若与原配夫人复婚,苦等他二十年的白大嫂该怎么办?他若娶白嫂为妻,原配夫人与孩子恐难叫他得安生。这个一辈子不让人省心的张义,弄出这么个乱麻团子让我来解,这不是折磨人嘛!”想着想着,嘴里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夫君,您说谁折磨人呀?”夫人从外边进来。 “我说张义折磨人呗!夫人,您快说说张元他娘怎么样了?” “我去劝说以后,她好在平静下来了!” “她大哭大闹是为了什么?是为张义来了没见她生气,还是为张义得了重赏眼红?” “您说的都不是!她是后悔自己当初做得太过分,觉得无脸见张义,无脸再活到世上做人,于是就自己痛恨自己,自己惩罚自己。” “她有没有跟张义复婚的念头?” “她没说,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张嘴吧!不过,从她后悔难过的样子看,她内心的欲望应该是很强烈的!” “还是夫人目光敏锐!” “惺惺惜惺惺,女人最知女人嘛!” “您最知女人是不假,可是和您耳语的那一位怎么办呢?” “您说的白大嫂呀,她苦等张义二十年,也算是个痴情女子,我去问问她,她若真心实意想嫁给张义,让她嫁不就成啦?” “不,我没听明白,您不是想叫张义既同原配夫人复婚,又娶和大嫂为妻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恐怕不合适吧?” “一夫二妻,官府向来不禁,如今社会上亦常见,有什么不合适?怎么,不是您老头子眼馋了吧?” “夫人说的什么话?我年轻时都能坐怀不乱,如今这把年纪了,还有哪等闲心?” “跟您说句笑话而已。” “那就劳驾夫人去办吧!” “您也别闲着,去柳下找张义透透气儿、摸摸底儿。” 柳下惠双手一拱:“遵命!” 第二天,兵分两路:柳下惠驱车去柳下见张义,夫人在陋巷两家走动。 话分两头。先说柳下惠去柳下。他到张家见到张义,张义仍是行跪地稽首礼,柳下惠拉他起来:“快快请起!圣旨已下,你不再是农奴身份,没有必要行如此重礼,今后相见,行拱手礼可也!” “谢四老爷恩典!” “可别如此说,要谢应谢僖公,再谢应谢你自己!今天老朽来,主要是想谈谈你后半生的婚姻大事,你有些什么想法吗?” “没有想法那是假的!我的想法是终生不再娶!” “终生不再娶?你老娘同意吗?你儿子同意吗?” “他(她)们当然都不同意。老娘和儿子、儿媳催促我和原来那一口子复婚。” “这不是挺好的事嘛!” “因原来我那一口 子闹得人家白大嫂后半生未嫁,您老说她等花白了头发还在等我,我若续娶不娶人家,自己的良心能过得去吗?” “你的这种想法也是对的,应该娶白大嫂!” “四老爷,我若娶白大嫂,我娘还会认我这个儿子吗?儿子、儿媳、孙子还会认我这个老子吗?” “张义,你真是死心眼,我不是不让你与张元他娘复婚,而是主张同时也娶白大嫂为妻,这样一来,你既照顾了原来那一口子,又圆了白大嫂的梦,两全其美嘛!” “两全其美?我看是冤家碰头,还不打成一窝猪?四老爷,您别忘了,当年我与白大嫂连个眉来眼去都没有,就叫原来我那口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恶狠狠地将水泼到人家脸上,要是把白大嫂娶进家门,她还不剥了人家的皮,抽了我的筋?四老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免受一点二茬罪吧!”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张元他娘还是二十年前的你那一口子吗?听你四奶奶讲,她现在后悔当时太冲动,做得太过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改过就是好人嘛!你可不能再用一成不变的老眼光看人了!” “四老爷,她俩是什么态度呢?” “你四奶奶去找她俩谈,具体谈得怎么样,实话实说,目前我还不清楚。” “她俩什么态度都不清楚,您找我谈有何用呀?” “你是获僖公赏赐的大功臣,我不先登你的门,问问你的态度,以后你不怪罪我吗?” “四老爷,我知道您和四奶奶是一片好心,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全家好!可是我还是那句话:她俩谁也不娶,谁也不得罪!” “我看哪,你两个都不娶,得罪正一双!不过呢,你的态度我算是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老朽告辞了!” 张义搀扶柳下惠走出大门,拱手揖别。 再说柳下惠夫人,先去亮和食坊。张元他娘热情地把她迎进正屋,支走其他人,笑眯眯地说道:“今天一早听到喜鹊在院中树上叫,我就猜到一定有喜事临门。四奶奶,是吧?” 夫人故意卖关子:“昨天你还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怎么今天就盼喜事啦?告诉你,不是什么喜事,听说张义那小子要娶白大嫂!” “真的吗?没良心的张义!不要脸的寡妇!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到底还是叫我把他俩打到一起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四奶奶!”张元他娘说着又大哭起来。 柳下惠夫人说:“哭有什么用呀,别哭了!看来张义叫你伤透了心啦,看来跟你复婚是没什么指望了!” “张义若敢和那个骚货,不,跟那个白寡妇结婚,你看我不闹他个人仰马翻!” “又来这一套!那以后你就永远甭想再跟张义和好复婚了!儿孙们会高兴呀?你心里会舒服吗?不会!常言说:‘过刚必折。’人呀,刚柔相济,能屈能伸,能大能小,才能在社会上站住脚。” “听四奶奶的意思,是让我给张义做小、做二房?” “你这不不糊涂嘛!” “万万不可!我宁死不答应!孩子们抬不起头,也不会答应!” “那就算了,四奶奶我算白跑一趟!”说完,转身便走。 张元他娘用手拦住:“四奶奶,您和四老爷能不能跟张义和白大嫂商议商议,叫我做大房?” “四奶奶我尽力而为吧!” 柳下惠夫人又到白大嫂家。白大嫂笑逐颜开,满面春风,尽管头发有点花白,但风韵犹在。她将女师支开,羞涩地问:“四奶奶是给我提亲来了吧?” “好聪明啊!不过呢,不是太顺利。张义倒是满心欢喜,只是他老娘希望他和原配妻子复婚,原配妻子也同意和张义复婚,孩子更是支持父母复婚,一边倒,这可难坏了张义!他觉得对不住你:当初,你为他遭受了误解和耻辱;后来,你又守节不嫁,苦苦等他二十年。他飘泊异国他乡,却始终记挂着你……” 柳下惠夫人正头头是道地讲着,不料却被一阵轻轻的啜泣声所打断,她问:“怎么啦,白大嫂,是我讲错了吗?” “不是!四奶奶,我刚才听到您老讲的,难为张义大兄弟还记得我,记得我这个被人瞧不起、看不惯的老寡妇。他有这份情,我死而无憾了!能跟他过上一天日子,我这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只要张义大兄弟对我好,张元他娘不欺侮我,张元他们把我当自家人看等,我做大、做小并不在意。” “世上难得你这样心地善良、胸襟开阔的女子,张义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不知他家是哪辈子积下的德!” 一圈转完,柳下惠与夫人坐下来相互交流情况,进行综合分析,得到的初步印象是:张义从内心深处并不排斥同时娶两个女人为妻,因为单娶任何一个,都无法面对另一个。其原配妻子若为大房,似可接受白大嫂为小;而白大嫂亦愿意为妾,条件是张义和家人需真心待她。这就是说,只要进一步沟通,就能说服各方,消除隔阂,促成建立一个全新的和睦大家庭。 柳下惠夫妇二人随后展开新一轮穿梭劝和行动,取得了满意的效果。经张义提出,征得其原配妻子同意,对谁做大、谁做小的次序作了调整:因白大嫂大张义原配妻子两岁,被称妹子别扭,故名义上由她做为大房,而二房原配妻子因拥有儿孙等诸多有利条件,她会成为整个大家庭的实际当家人。对这一调整,白大嫂自是喜出望外,欣然接受。张义从官府提出赏金,在陋巷不远处购买了一座宽敞大宅,稍加改造,粉刷一新,作为新组家庭的大本营。他买上一辆轺车,从柳下老家接来失明的年迈老娘,安置在最明亮的正面堂屋中。两套新房,一东一西,布置停当,选择中秋之日,热热闹闹地举办了婚礼。婚后,由女师侍候老娘,而两个妻子一人带一个孙子,天伦之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的日子让人称羡。 紫砚斋主有诗赞曰: 张义不是多情种, 休妻抛子二十年。 一朝续结故国情, 两妇争当内家贤。 破镜重圆本寻常, 洞房双娶世所罕。 四世同堂天伦乐, 全赖和圣费周旋。 张义懂得,这一切的得来都浸透了柳下惠一家人的心血。他虽然进了城,但他留恋那个给他幸福和辛酸的家乡,想念那位教他做人、教他爱国的慈祥老人,所以隔一段时间,他就回柳下一趟,看看柳下惠,看看柳下书堂。一次,他提出向柳下书堂捐点款,一下勾起柳下惠的心事,他说:“新建柳下书堂时,木材用的是索大生前在柴汶河长岛上所造的一片柳林,当时办学经费紧张,欠下索亮一笔账,没想到几年后,索亮也去世了。我本来想,索亮毕竟当过张元的继父和师傅,二人有父子之情、师徒之谊,我已跟乙喜说好,叫他从赏金中拿出一部分给张元,让张元每年去新甫山给索亮、莲妹和活神仙坟头填填土,敬碗酒,磕三个头。” 张义说:“我听张元说,他年年就是这样做的。他是索郎中的亲传弟子,活神仙的再传弟子,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自己开医馆,并不缺钱,还用着您家为他出钱。您老办学也不是为了自己挣钱,建校欠下索大、索亮的账,以后由张元慢慢还就是了!” “我欠下账心不安呐!索大夫妻的坟墓在柳下,每年春秋二季,我都打发人去祭奠两次。他鞍前马后,替我们管家几十年,我不能忘了他呀!即使不欠他账,我也该这样做啊!” “四老爷,您别太伤感,伤感易伤身啊!” “再回到你想向柳下书堂捐款的事,我的想法是学校已能自给自足,你先把这笔钱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有备无患嘛!” “有备无备。”此话不知是柳下惠的经验之谈,还是具有超乎寻常的未卜先知,总之,让他说着了、言中了! 话说转眼七年过去,鲁僖公二十六年(前634),鲁国遭遇到了罕见的大春荒。上年秋天,连续几十天阴雨连绵,时有暴雨袭来,造成河堤决口,洪水横流,低凹处大片土地被冲毁,庄稼荡然无存;地势稍高处,又发生洪涝灾害,粮食几乎颗粒无收。尽管官府再三催收田赋,可广大农奴实在无力缴纳。因大多数人家历来并无多少存粮,整个冬季,他们省吃俭用,吃糠咽菜,好容易熬过来的已属上天眷顾。有的因房倒屋塌,无处栖身,好多老弱病残在饥寒交迫中命丧黄泉。转过年来,从僖公、大臣到普通黎民都盼着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谁料想,老天爷又瞪起眼,从立春到初夏,鲁国大部分地区滴雨未下,有限的越冬小麦活活干枯而死,地里冒烟,春种没法进行。田野里可吃的野菜被挖光了,榆树皮被剥光了,柳树叶被采光了,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骇人传闻。 这场灭顶之灾降临鲁国,鲁国上下展开了空前的抗灾赈灾活动。张义前几年听了柳下惠的劝说,留出一笔钱,年年买粮换粮,积存起来。从去冬开始,他就动员全家,在齐门外开设粥棚,每天施舍一个时辰。柳下惠除宣布免收两年田赋外,也在夷伯之庙前开设粥棚,每天上午、下午,各施舍菜粥半个时辰。另外,归他所有的柳树,人人可采,但天天有一定限量,以便让更多的人得到这种“活命菜”。 突然有一天,乙喜借用张义轺车,让驾辕者快马加鞭来到柳下,在粥棚见到父亲,柳下惠问:“有何急事?如此慌张!” 乙喜说:“大事不好了!齐孝公率军来侵,已在我边陲安营扎寨,鲁国危在旦夕!” “你来何意?” “臧文仲说,僖公有口谕,着您速速进城!” 柳下惠不敢怠慢,与在粥棚的家人打个招呼,就直接被驾上轺车,一路飞尘,没去宫廷,却直达柳下别业。进屋尚未坐下,柳下惠便急问:“一路上声音嘈杂,未及细问,困难当头,有臧文仲一班大臣在,僖公找我做甚?不是臧文仲假传圣旨吧?” “这等严肃的国家大事,他大概不会玩儿戏吧?他派来传僖公口谕的人说,您来后马上去见他!” “到衙门去见还是到他府上去见?” “来人未说明白,只说让我陪您去找就是了!” 父子二人乘车先去太宰衙门,守门人说:“臧大人已三天不来上班了!” 父子二人掉转马头,向臧氏府第奔去。有人将他俩领到客厅,在两边坐下,等了好长时间,臧文仲慢腾腾迈步进来,打了个哈欠说:“稀客,稀客!柳下季,自从你批评我祭海鸟爰居时见过一面,一晃多年过去了,看来你身体还不错嘛!” “臧大人,这次您传我们父子俩来,恐怕不单单是为叙旧吧?”柳下惠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说,“有什么吩咐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 “莫急,莫急嘛!你听我给你讲,齐孝公不是大兵压境好几天了吗?僖公着急,我也跟着着急。记得在庄公想攻伐齐国时,你在大殿上曾头头是道地论述过,齐强鲁弱,我们毫无胜算可言,你是说过这类话吧?” 柳下惠答道:“说过!” “如今,鲁国连遭天灾,国力锐减,抗御齐国也是几无胜算。怎么办呢?我作为鲁国大臣一筹莫展,日夜发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不病倒了!我怕贻误国家大事,成为历史罪人,于是激流勇退,已向僖公递交辞呈,现在在家中养病,静候僖公批准。” 柳下惠耐住性子听完,轻轻一笑:“臧大人,尽管咱俩有些分歧,那是政见不同,其出发点都是为了国君,为了国家,所以尽管我仕途坎坷,但我从来不怨恨某一个人。老实说吧,我对您还是充满了敬意的。” “柳下季,您不是在说反话讽刺我吧?” “野叟哪敢呢?就说前五年——僖公想烧死那些女巫,您大胆站出来,支持僖公,指责女巫无用,说:‘上天杀女巫,那是上天不叫她活;女巫祈雨导致干旱,杀了她不就滋润大地了?’这话说得多好!您提出的‘修城廊、贬食、省用、务穑、劝分’十一字方针得到贯彻后,结果鲁国饥而不灾,这都是为民造福的好事。再向前,在庄公二十八年,鲁国大闹饥荒,您曾拿玉去齐国籴回粮食,解了国人的燃眉之急。那时候,您是一个勇士!一个令人敬佩的勇士!今天呢,您却变成了一个懦夫,一个被人唾弃的懦夫!” 臧文仲说:“骂得好!骂得痛快!柳下季,您继续骂吧,我听着!” 柳下惠口气缓和下来:“大人,我听说,处大教小,处小事大;处强训小,处弱奉强,这是防御大乱的正确策略选择,没有听说大臣们以辞职来回避冲突的。如果因为自己卑小却骄傲而惹怒了大国强国,把大乱引来加在自己头上,大乱已经迫在眉前,您辞职又有何益处呢?” 一席话说得臧文仲无言以对。半晌,他才缓过神来:“按两国目前的力量对比看,与齐军硬对硬拚显然是不可取的,只能想办法说服齐孝公退兵。我记得在庄公时,你曾批评大臣们没有说服齐桓公放弃索要岑鼎的意图,导致后来以假充真,惹来让你鉴定的一场风波。现在,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我今年都已八十七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为僖公分点忧,也走不动了!” “不是有你的儿子乙喜吗?”臧文仲说。 “臧大人,我可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乙喜终于说了话。 臧文仲说:“你怎么不行?出使齐国,用仲父鼎换回岑鼎,不是做得很成功、很漂亮吗?那次你初试锋芒,就显示出卓越的随机应变智慧和口头表达能力,我认为,若用语言去说服齐侯,非乙喜莫属。我递辞呈时,僖公一定让我推荐一人,作为赴前线犒劳齐师的代表。说犒师是名义上好听点,实际上是去谈判,目的是去说服齐侯。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美差。乙喜作为不二人选,我已正式推荐给了僖公……” “僖公怎么说?”柳下惠问。 “准了!僖公答应了!让乙喜向你请教。柳下季,这一次比以鼎换鼎那次还难上加难,你可得好好指导乙喜呀!至于我,僖公不是还没批准辞职吗?凡是犒师所用的物品,只要国库还有,我还说了算,就会全力以赴地运到前线支援乙喜去谈判。这该行了吗?”说完,先让柳下惠父子看过齐国战书,又从密盒中取出谕旨,宣读道: 齐人伐我北鄙。使乙喜前往犒师,以词行赂,求我少失。行前,使乙喜受命于其父。 臧文仲宣读完谕旨,交给柳下惠。柳下惠跪地拜受,交予乙喜。父子二人回家。 大敌当前,形势万分危急,行动稍一迟缓,齐军就有可能开拔,挺进鲁国腹地。怎么“以词行赂”?关乎国家存亡。然而,天天传来的告急情报却难以让柳下惠父子俩安心坐下来,像以鼎换鼎前那样,精雕细刻般地做足功课。于是采取速成的方法:先由柳下惠对齐国入侵性质进行分析判断,再理出劝其退兵的理由,归纳出几个问题,由乙喜扮作齐侯发问,柳下惠则代表鲁方进行回复。然后调换过来,由柳下惠扮作齐孝公提问、诘难,乙喜一一作答,直到两人感觉较为满意时,就抓紧结束了行前的模拟演练。 乙喜前往太宰衙门,报告可以启程。臧文仲将犒军特使委任国书亲手交予乙喜,他自己一名手下则作为助手跟随乙喜,主要负责肉食、鲁酒等犒劳用品的押运。 正式启程前,臧文仲在太宰衙门前广场令人立坛四通,树茅以依神为 。在 前行礼,以祭路神,乞求乙喜一行一路平安。乙喜乘轩车在前,车上系旃旌;后边依次是装满物品的五辆輂车,由助手乘輈车殿后,车队快速向北部边陲前进。 话分两头。齐孝公继父亲齐桓公君位已九个年头,平平庸庸,无所建树,成天百无聊赖,闷闷不乐。一天,他问陪同在花园游玩的田前:“爱卿有无妙法,让孤一展抱负,开怀一笑?” 田前道:“有啊!就看主公愿意不愿意?” “快说说看!” “攻打鲁国!” “攻打鲁国?攻打鲁国总需要个理由或者说是借口,若没有理由或借口,恐遭天下诸侯耻笑。” “主公,不是有句话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攻打鲁国,理由不是一条,完全可以找出两条……” “哪两条?说说看!” “我桓公五年,桓公与鲁庄公在齐地柯会盟时,鲁将曹沫劫持桓公,逼迫桓公交还了所占鲁国土地,这一奇耻大辱至今未报。这是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就是主公即位次年,鲁国用被盗的仲父鼎换回了早年送给我国的岑鼎……” “这个不是早就达成协约、处理完毕了吗?” “主公呀,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咱们可以说鲁国用狡辩手段,将被盗的赃物当成了交换的宝物,欺骗了我们……” “爱卿,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并不是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们的理由是充分的,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攻打鲁国嘛!” “再说,鲁国连续两年遭受旱涝灾害,实力大减,我们正好乘虚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大获全胜!” “此乃天助我也!” 在讨论兴兵伐鲁的会议上,少数大臣的反对声音终于没有阻止这场心血来潮的战争。 于是,齐孝公亲自披甲挂帅将中军,另选两名大将,分别率领左军和右军,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浩浩荡荡地进抵鲁国北鄙,安营扎寨。同时着信使到曲阜送出战书。战书写道: 鲁素以礼自倨,却使亡命之徒劫我桓公,以欺诈手段赚回岑鼎。为惩不仁,力戒不义,兹有大齐孝公率十万雄师,进驻两国边陲。请速遣使来谈割地还鼎事宜。如不从命,我将挥师南下,一举扫平北鲁。勿谓言之不预也。 当时,鲁国上下正忙于赈灾,齐国战书一到,宫中乱作一团,僖公发愁作难,臧文仲欲打退堂鼓。走投无路之际,他们才想到“以词行赂”之计,再次启用乙喜。 话说乙喜到达齐鲁边陲,先到驿馆沐浴全身,洗束头发,穿上干净深衣。他这样做,并不在于洗涤风尘,而是为了在犒劳齐师时表现出对客人的尊重,以便达到谈判成功的目的。 乙喜来到齐孝公中军大帐辕门前,掏出国书递给守门将领。一会儿,有人来请,后知此人便是田前。乙喜跟着田前进入大帐,齐孝公正低头坐在靠里正中位置的矮塌上看东西。田前报告说:“鲁国特使乙喜来拜见我主公!” 齐孝公抬起头,朝乙喜看了一眼:“上次换鼎,听说去齐国交涉的是柳下惠的儿子乙喜,你是……” “殿下,本使正是赴贵国一游的乙喜!” “你叫我主公什么?”田前问。 “殿下!”乙喜答。 “不对!应叫陛下!”田前纠正道。 “为什么?”乙喜反问。 “因为我齐国是五霸之首,威过周王,自应称陛下。”田前解释。 乙喜反驳:“不妥!‘率士之滨,莫非王臣。’齐国国君能例外吗?不能。齐国称霸,始于齐桓公七年他与诸侯的鄄(今山东省鄄城北)之会。齐桓公为什么能号令诸侯,就是因为他提出的‘尊王攘夷’的政策深得人心。当齐桓公三十四年周王朝因王子争位而起内乱时,又是齐桓公率诸侯会于洮(今山东省鄄城西南),尊周襄王为王。次年,齐桓公与诸侯盟于葵丘(今河南省兰考东),规定维护等级制度。这些历史,你们齐国人应该比我清楚。连堂堂的五霸首领的齐桓公都不敢称王、称陛下,难道齐孝公可以僭越乎?” 齐孝公用眼扫一下田前,说:“别计较这些称呼了,还是转入实质性的话题吧!孤来问鲁国使臣,鲁僖公派你来此做甚?” 乙喜答:“我的君主僖公不善言谈,不能胜任疆场上的事务,多有得罪,使齐侯盛怒了。您的十万将士暴露在我国的田野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我这不受命前来犒劳贵军吗?运来的肉食和鲁酒已停放在大帐外,虽然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也可聊表我主公对齐侯的一片心意呀!” 齐孝公说:“这个嘛,孤让他们收下就是了!鲁侯的一片心意孤也领了。鲁国使臣,孤更感兴趣的是,鲁国恐慌了吗?” 乙喜答道:“小人恐矣,君子则否。” 齐孝公听后仰首大笑:“你鲁国国库空虚,连来犒军都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如珠玉呀,皮币呀,良马呀,长车呀之类,一样都没有,真是穷得可怜!田野里连棵青草都不长,见到的是饿殍遍地,臭得齐国的壮士都吃不下饭。在这种连生存都难以为继的窘境中,鲁国人何恃而不恐?”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齐孝公狂笑声止,乙喜答道:“我们有三恃而不恐!” “什么?有三恃而不恐?孤倒有兴趣听听你如何讲说!” “齐侯殿下,本使有个请求:在我讲说过程中如有冒犯,请不要杀我,我还得回去复命,给老父老母养老送终。”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那我可就讲了:以鄙人看来,齐侯殿下驻扎在齐鲁边界线上,也是站在君子与小人的分界线上,您退后一步就是君子,上前一步就变成小人!” “杀!”登时闪出一员虎将,手持大钺,奔了过来。 “住手!”齐孝公喝道。 那员虎将吼道:“这小子敢骂主公是小人,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一边嘟噜着,一边回到齐孝公身边。 “还是继续发表你的高论吧!”齐孝公手一抬,向乙喜示意。 “第一点,我恃君子不乘人之危的理念。 鲁国目前的情况,正如刚才殿下所说,两年灾荒,粮食无收,黎民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因食不果腹,饿死无数,才造成饿殍遍野,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惨剧已司空见惯。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有着传统友谊的邻邦齐国应该怎么办呢?这使我想到了一个人,他就是坐在我面前的齐侯殿下的父亲齐桓公。在鲁庄二十八年,也就是齐桓公二十年,鲁国大饥,臧文仲出使齐国,用玉器籴米,齐桓公为之动容,他可怜鲁国黎民百姓,不仅给予了大批粮食,而且连玉器也全部归还了鲁国。当时,齐国已成为五霸之首十多年,国力正处于鼎盛时期,而鲁国一直国势贫弱,加上遭灾,齐桓公要想攻打鲁国,比您今天要容易得多,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在此之前十五年,即鲁庄公十三年、齐桓公七年,齐桓公曾在齐地柯之会时,被鲁将曹沫劫持,逼他交还了所侵占的鲁地。这对鲁国来说是个胜利,而对齐桓公来说,则是奇耻大辱。他若老记着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能无偿地送给鲁国粮食吗?显然不能!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君子,君子不乘人之危!扶危济困、扶危济贫,是古今君子孜孜以求的崇高使命。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素来为君子所不齿。今天,鲁国的境况比那次大饥要严重得多,齐侯殿下不是来饿口送米,却出动十万大军来涂炭生灵,亵渎饿殍,这能是君子所为吗?您能称得上是君子吗?再者说,鲁将曹沫劫持齐侯桓公,是因为齐国侵占鲁国领土在前。事后齐桓公又在位三十七年,若想报这一箭之仇,什么机会都有,但他始终没有那样做。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君子之风。历史的那一页早已掀过去达四十六年之久,今天,齐侯殿下又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抖落出来,加以翻炒,来找鲁国算账,您认为有意思吗?这应了一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齐孝公与田前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那是一种苦涩的、尴尬的笑。 “齐侯殿下!”乙喜继续说,“我说的第二点,是恃君子不违犯盟约的法理。 说到这一点,就不能不提我们两国的开国之君。周王朝建立前,姜尚、周公作为股肱大臣,长期辅佐周文王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在长期共事的岁月里,他二人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他俩帮助武王消灭殷纣王,建立周王朝后,武王论功行赏,姜尚作为首封,被封到齐国,称为姜太公或齐太公。而周公则作为次封,被封到鲁国,后因留朝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没有赴任,由其长子伯禽代为就封。这说明,从齐鲁两国建国伊始,两国就存在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齐孝公打断乙喜的话说:“你讲的也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谁不知道呀?” “可是有件事您未必知道,而我知道!”乙喜依然谈锋甚健,“周成王认为,有齐太公和周公在世,齐鲁两国的团结不用操心,令人忧虑的是在他们身后,两国的亲密关系还能否延续下去?出于长远考虑,周成王亲自主持仪式,特赐齐太公和周公签定盟书,盟书的核心内容是:‘世世子孙,无相害也。’两位先贤在成王面前庄严地宣读誓言。盟书正本藏在周王盟府,历代由太师负责管理,姜太公当年就兼任过此职。盟书有两份副本,齐鲁两国各持一份,我国的那份仍藏在周公庙,来前我还去祭读过。” 齐孝公说:“齐国的那一份孤怎么说没见过呀?” 乙喜道:“在先王面前两国先君以如此庄重形式达成的盟约,岂能不严格恪守?岂能容忍随意违犯!‘世世子孙,无相害也’八个大字,振聋发聩!齐侯殿下,您该不会弃先王之命而不顾吧?” 齐孝公说:“反正至今孤未见过那份盟书。” 乙喜说:“盟书、盟约是最庄重、最严肃的承诺,不容违犯,自不待言,就是个人所说的诺言也得兑现,不能言行不一,前头说,后头否。不兑现诺言,就会失信于人,失去人心,失去朋友,最终连作人的资格也丢了。当年,齐桓公被鲁将曹沫劫持,答应返还所侵鲁地后,曹沫放开他,桓公欲背约,管仲劝谏道:‘一国之君,言而无信,恐为天下人笑,欲令诸侯成霸业难矣哉!’齐桓公正是听了管仲的话,依靠先君盟约,言而有信,信而果行,以此来聚拢诸侯,处理不和,弥补缺失,抢救灾害——这些都是在彰显以前太公所主管的职责。等到殿下您即位,诸侯们都希望您能发扬桓公的美德,继承桓公的功业,造福于天下君民。您看,我们这个穷国连聚众保城都不用。为什么?因为相信您。我们实在想不通:您才刚刚执政九年,怎么就会废弃先王之命、先君之责呢?如果您的先君齐桓公还在的话,他会像您这样来处理问题吗?肯定不会!同样道理,如果齐桓公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撕毁两国达成的换鼎协约,而再强索我岑鼎的!齐侯殿下,您说是吗?” “是!不,不是是,是……”齐孝公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想说什么了!停了一会儿,他问:“鲁国使臣,你不是说还有第三点吗?” 乙喜说:“有啊!第三点是恃君子不以强凌弱的武德……” 齐孝公说:“孤已知道,你再说无非也是证明,你鲁国有恃无恐,对不对?” “对!” “那你就省点口舌,还是不谈了吧!孤的耳朵已听出茧子来了,身子也累了!孤想和将士们尝尝你带来的酒肉有没有味道……” 乙喜回到驿馆,饱饱地饮了两大碗热水,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犒师助手唤醒他,递上齐孝公在大帐内留下的一封书信。乙喜坐起展读,文曰: 此次伐鲁,师出无名,有违“世世子孙,无相害也”之盟约,盖因误信佞臣谗言所致,孤追悔莫及,自行退兵。两国源远流长之谊,犹如泰山之松、新甫之柏,万古长青。 “这就是说,齐国退兵啦!”乙喜高兴地站起来。 “可不,一夜之间,他们十万大军竟撤得无影无踪!” 后来,《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和《国语•鲁语》均载此事。 紫砚斋主有诗赞曰: 胸怀一颗爱国心, 临危受命不畏难。 父子同唱一台戏, 双手合打五霸脸。 授词却敌垂青史, 有恃无恐成美谈。 以强凌弱不可取, 友好相处自安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