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柳下惠蒙耻遭黜职
知情者仗义鸣不平
却说参加完索亮婚礼和活神仙寿宴,柳下惠这才回曲阜司寇衙门。一进门,门卫告诉他,司寇大人有事,一连几天找不到他。柳下惠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去见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开口就来了个下马威:“柳下惠,经请示庄公批准,你的士师职已被解除了!”
“这是为何?是因为我超过了请假天数,耽误了公务?”
“不是,不是啊!是为你的坐怀不乱嘛!”
“坐怀不乱,何错之有啊?”
“可有人就是抓住不放,大做文章呀!”
从司寇大人与其他同事的口中,柳下惠大体摸清了他被黜职的前因后果。
原来,外号叫黑胡子的那个老士师,新近升任中大夫小司寇,他一向对柳下惠心存芥蒂,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得到了“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传闻,如获至宝,利用自己丰富的法律知识,立即草拟了一份诉状,文曰:
据查,一条柳下惠让女人坐怀传闻,已成坊间茶余饭后谈资。如不及时扬汤止沸,必定伤及鲁国礼制,败坏社会风尚,后果不堪设想。宜速立案,惩处不轨,以儆天下。
这天,黑胡子袖藏诉状,来到司寇大人面前。他说:“卑职愚钝,有些问题不懂,特来请教大人。”
“请讲,不必客气。”
“卑职想问:我们鲁国立国的根本是什么?”
“这还用问?是周礼嘛!”
“当然是周礼!”
“若一个青年男子让一个陌生女子坐在怀中,是否与‘男女授受不亲’相抵触?”
“岂止抵触,简直是大逆不道!”
“该不该治罪?”
“若不治罪,天理难容!”
“若这青年男子在执法岗位上呢?”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司寇大人,我要告的这位青年男子不是别人,就是您的属下——下大夫士师柳下季!”说着,黑胡子从怀中掏出布写诉状递了上去。
“啊!是柳下季?”
“不错!”
“你绕来绕去把我绕进去,原来是告柳下季呀?”
“我可是出以公心,为国家着想呀?”
司寇大人快速浏览一下诉状,说道:“‘刑不上大夫。’柳下季毕竟是下大夫,治罪需特别慎重。再者,你诉状依据仅是街谈巷议,并无证人证言,这就无法议罪定罪呀!”
“大人,反正我已将诉状交给您,究竟如何处理,那就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了。卑职告退!”
黑胡子一纸诉状将司寇大人推向了两难境地,不管不问吧,可能会招致渎职罪;真要处理吧,又无真凭实据。他将诉状放在案头,暗中打发另两名士师展开访察。时间一过就是两个月。而这些柳下惠却是全然不知,仍坚持正常上下班。
在阳春三月柳下惠赴新甫山参加索亮婚礼的十天时间里,两位士师向司寇大人汇报。他俩本来对黑胡子嫉贤妒能看不惯,又加上在外界听到的都是对柳下惠的正面评价,特别是守门人张义和他的一名伙伴说的全是为柳下惠歌功颂德的好话。经过权衡之后,司寇大人对柳下惠作出了不予治罪、罢黜职务的处分意见,获得了庄公的批准。
柳下惠得到这个处分决定后,没作一句辩白,只说一句“谢谢大人”,就扬长而去了。他与司里大人及张义等人一一道别,第三天雇车运上竹简、行囊,返回柳下。
十天前亲自看到索亮对莲妹坐怀的强烈反应,柳下惠在回家途中惴惴不安,不知回家后母亲、夫人对自己又怎样看待?夫人会不会妒意大发而同他闹翻呢?所以离家越近,心事越重。
家门口快到了,他就让车停下来,站在路上向前张望,看到一个大个子作了一个手势,呼啦啦跑出来一大群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柳下惠感到奇怪,只见那高个子手持红布大花跑来,到跟前才看清是张六。张六问道:“四爷,你怎么停在这里不走了呢?”
“这就走,这就走嘛!”柳下惠先答后问,“你来干什么?”
“给您戴大红花呀!”
“为什么呀?”
“欢迎您回来呗!”
“我被罢官,你们欢迎,这不是存心寒碜我吗?”柳下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哪里,我们可是真心欢迎您这个大贤人、大恩人!”
“这话从何说起呀?我可不敢当。”
“您是为救那位受冻女子,也就是索大的儿媳妇被免职的吧?”
“这个你们也知道了?”
“柳下惠坐怀不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说着,不容分说,硬将大红花佩戴在柳下惠胸前,“快走吧,您看乡亲们都在您家大门口等着哪!”
柳下惠眼含热泪,在张六陪同下来到欢迎人群中,他不停地拱手致谢,鼓乐声响得愈加震耳欲聋。张六一挥手,立即变得鸦雀无声。柳下惠动情地说:“我柳下季何德何能,惊动父老乡亲,再次谢谢你们!”
柳邑耆老姚光说:“乡里乡亲一家人,说不着谢字。要谢我们得谢您呀,没有四爷柳下惠,我们柳邑、柳下能这么出名吗?是不是啊?乡亲们!”
“是!”
“老夫我有个建议,下一步我们要上万民折,为四爷申冤,大家赞成不赞成啊?”
“赞成!”
“使不得呀,姚老先生!”柳下惠连连摆手。
姚老先生说:“这个您就甭操心了,快回家吧,老少夫人早等急了!”
大门前这一幕早由索大报知了老少夫人。柳下惠走进母亲房间,下跪请安。请安完毕仍跪着不起来。母亲对站在旁边的儿媳妇说:“快把我这受冤枉、受委屈的好季儿扶起来!”话音未落,老人家已泪如雨下,儿媳妇也用佩巾捂住了脸。
柳下惠见状,泣不成声:“母亲,孩儿被削职还乡,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孩子,什么也不要说了,知子莫如母,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清白的,你媳妇也是这样看待的,是不是啊?儿媳妇!”
“是!夫君,我知道你的人品无人能比!你在外边受了委屈,家来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千万别窝在肚子里,那样会憋出毛病来。你是全家的顶梁柱,这道坎你可得挺过去呀!”少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丈夫拉了起来。
母亲说:“孩子,咱要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地活出个样儿来,才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回!”
柳下惠说:“经过这次遭遇,我才真正认识到做人难,做好人最难!”
母亲说:“最难咱也得做好人,一辈子做好人,祖祖辈辈做好人!”
儿媳妇说:“咱的孩子出生后,不管是男是女,都得从小教育他(她)做好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柳下惠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生活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轨道上。不过,也有一定的变化。因为少施先生年龄过大,精力不济,跟他学习、交流的时间有所减少,而适当增加了到菜园中活动的份量。自从马车被卖掉以后,管家索大就辞去一个雇工,自己兼起了种菜的重任。柳下惠经常过去给他当帮手,慢慢学会了汲水浇地、间苗除草、收菜择菜这些活路。他的手掌磨厚了,而力气却长了;脸庞晒黑了,而生病却少了。他显然变成了一位农民,一有空闲,就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同庄乡们交流啦呱,一点也不感到寂莫。最让他欢喜的是,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唤作喜儿。家中充满了天伦之乐。生活就这样一天复一天地度过。然而后来从外界传来的一些消息还是不时打破这种难得的平静。
最早向上反映情况的是张义。他认为柳下惠罢官是桩冤案,应该平反。于是,他请人代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展开信一看,上写着:
小人张义,因老爹向匪徒黑虎一伙泄露柳下惠家庭状况,触犯律条,被官府判罚一年半守城苦役。后老爹病倒,由我替班。去年春节后,在一个冰天雪夜里,我和同伴二狗在曲阜齐门内值守,按规定关门后不准再开。柳下惠(我们同住柳下邑,故我认识他)和一女子(后知是新甫山名医活神仙孙女莲妹)先后来到城门外,因冷冻难耐,性命堪忧,该女求柳下惠用袍服包其身以避寒,柳下惠然诺,二人相拥而坐,至晓无异声。我与二狗在门里彻夜站岗,虽然看不到门外情景,但他们一言一动清晰可闻。由此,我们可以证明,柳下惠坐怀不乱确属事实。爱人救人理应得到褒奖,而不该受到罢黜处罚。故小人强烈要求,为柳下惠平反冤案。
司寇大人浏览一遍,即随手将信放进一个竹箱中。
索亮是婚后进城去见张义时,才得知了柳下惠的不幸遭遇,回到山上一说,爷爷和莲妹都为柳下惠愤愤不平,又惋惜不已。莲妹自责地说:“是我为了活命,坏了柳下惠清名。我该怎么赎罪呢?”当时,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无计可施。当再次进城见到张义时,索亮终于茅塞顿开,以个人名义,仿照张义的方式,也投书给司寇。信是这样写的:
小人是柳下惠冰天雪夜开袍施救女子莲妹之丈夫索亮。我二人系新甫山名医活神仙所收异姓孙儿孙女,当时又是未婚夫妻关系。那天,我们同进曲阜给司里大人送药,途中莲妹顺便去鹿色探望干娘,因遇暴风雪延误进城时间,而被关于齐门之外。当时,她穿着单薄,寒气彻骨,几近冻僵。在生死关头,她幸得柳下惠撩开袍服,令坐其怀,方免一死。我曾对柳下惠坐怀不乱产生过怀疑,莲妹气愤不过,写下遗书,投身深潭,以死证清白。后幸被救活。从其决绝态度足可证当时柳下惠思无邪,行无秽,其乃堂堂君子,即使圣人亦难望其项背。如果柳下惠被黜,确因坐怀导致,则显为是非颠倒,将如何引导世人向礼向善哉!
司寇大人连看两遍,放在手上掂掂,又放进那个竹箱中。
又过了两个多月,一份沉甸甸的“万民折”经由柳邑姚光老先生之手,送达司寇大人面前。这回他再轻易放进竹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知道,民意难违呀!有这么多人力保柳下惠,看来对柳下惠的黜职处分有必要重新加以复查。不然,冤枉了好人,糟践了人才,若被上头追查下来,那就有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了。恰在此时,庄公转来柳下惠的一份申诉状。申诉状说:
主公:
微臣是孝公之孙、无骇之子展禽,隐公又赐名为柳下季,民间过誉称为柳下惠。作为周公之后,臣自幼研习周礼,谨遵父亲遗嘱,深谙洁身自好之道。无奈去年春节后雪夜曾开袍救助一受冻女子,招来毁誉罢职之祸。对于士师之职,臣并无恋栈之意,唯对开缺理由实为不解。请求有关方面拿出微臣不轨证据,以示公正。不然,不仅微臣死不瞑目,被救女子也会蒙辱终生。
庄公在柳下惠申诉状上批道:“着司寇复查回禀。”
看到庄公的谕旨,司寇更不敢怠慢了。在初冬的一天,司寇大人召集小司寇和两个士师,商议如何落实庄公圣旨。小司寇黑胡子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没治罪就已经便宜柳下季了,难道还要为他歌功颂德不成?”
司寇从竹箱中依次取出万民折和索亮、张义的两封信,交给他们传阅。两个士师一边阅读,一边点头,唯有黑胡子不屑一顾,他说:“这都是柳下季在背后操纵捣的鬼,不足为凭!”
司寇说:“是不是柳下季暗中操纵,我们没有核查,不能先下结论。上次罢柳下季的官,就是我们仅凭坊间传闻,而没找到真凭实据,是一次严重的失误,应该吸取教训呀!为慎重起见,我重派两位士师前去核对两信反映内容是否属实,然后再议。”
两名士师按图索骥,找到张义和索亮、莲妹,重录证词,与两信反映事实完全一致。士师问起写信是否受柳下惠指使,他们断然否认,并且声称如果所说不实,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接受惩罚。
在一个狂风怒卷、冰雨夹雪的日子,司寇再次召集小司寇和两位士师复议柳下惠坐怀案。听过两名士师汇报,黑胡子自己觉得底气不足,但口头上仍不服输,他说:“这两份证词,一份是两个证人隔着门扇没看见,仅凭听觉,缺乏说服力;另一份是两证人系投怀送抱的女子及其丈夫,自然不会承认与柳下惠有媾合之事。”
司寇皱起眉头:“照你这样说,那就永远无法证实柳下惠坐怀不乱了?”
“可不是嘛!”黑胡子一摊手说。
“大人,在下倒有一法,”一个士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此法有点损,不说也罢!”
“损也不妨说来听听!”司寇鼓励他。
“那在下可就说啦:若谁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不实,不妨让他夜里到齐门外体验体验冷到什么程度,在那种情况下可不可能发生淫乱行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胡子质问道。
“我只是说到现场体验一下而已,您何必当真呢?”那位士师回答说。
“不,不妨来次真的!”司寇说,“咱们咋天不是判了一个未婚女子要充当隶妾吗?我可报请批准,送给一位士师到齐门外亲自体验一把,如何?谁去呀?小司寇身体最棒,应该当仁不让呀?”
小司寇急忙说:“大人,我的身体可不棒,今天途中被寒风一吹,浑身透骨冰凉,怕是染了风寒,哪还经得住晚上在城门外折腾?”
“那柳下惠就能经得起折腾,甚至还能坐怀淫乱?”
“大人,您这不是设计将我套住了?”黑胡子小司寇自认倒霉。
司寇说:“其实,这一招是我跟你学的。你来告发柳下惠时,不就是让我一步一步钻进了你设好的圈套吗?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手法并不高明,更不高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最后我再问一遍,有愿意领隶妾的吗?”
“没有!”三人同时回答。
“那么,我就起草呈文,建议恢复柳下惠士师之职。”
“同意!”三人异口同声。
紫砚斋主有诗为证:
黑云压顶不折腰,
山穷水复花又明。
一从齐门坐怀后,
便作奇闻传乡城。
污言秽语难采信,
真凭实据足澄清。
道路不平有人踩,
全在心洁身正行。
欲知柳下惠复职后,事业是否一帆风顺,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