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隐公退前使营菟裘
无骇卒后获赐展氏
柳明瑞
且说无骇这天正在司空衙门坐班,忽传隐公在后宫召见。他心中纳闷:若是公事隐公应在大殿坐朝,却为何召我去后宫?纳闷归纳闷,却丝毫不敢怠慢,急令索大胡子驱车而去,进宫下跪。隐公起榻扶起,说:“爱卿快快请起,赐坐!”
无骇拱手前倾:“主公召见,定有圣命布达,鄙臣洗耳恭听。”
隐公说:“确有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寡人想请爱卿帮忙!”
“有事主公吩咐就是。”
“寡人想在菟裘聚(今山东省新泰市楼德镇)营造一处别墅,为的是在退位之后有个栖身之地。”
“主公要退位?”
“现在不退。爱卿是知道的,寡人不是先父惠公嫡子,子允才是,按照‘父卒子继’传统,继承惠公君位的是子允。可是当时子允年幼,不谙世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当然也包括爱卿在内,一致推举寡人摄政,不言即位。后亦未得周天子册封。如今,寡人摄政已进入第八个年头,子允渐长。用不了几年,子允即可亲政。寡人需未雨绸缪,提前做好交权退位准备。”
“当年,我们的先祖周公先摄行国政,后返政成王,名垂青史;如今,主公欲效法周公,实在令人敬佩!不过,主公实际当过多年国君,诸侯们无不承认,退位后住在都城之内,名正言顺,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寡人与子允既不是父子,又不是嫡兄弟,他上台后若一直生活在寡人的阴影里,能会高兴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避干政之嫌,也为自己和家人安全考虑,寡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主公担心不无道理,敬而远之亦不失为明智选择,可是鲁国好地方多得很,何必非去那么僻远的菟裘不可?”
“菟裘离曲阜有六七十里,并不算很远。那里有菟裘泽,碧波浩渺,水草丰盈,百鸟栖息,环境无比幽美。菟裘泽畔有一菟裘聚,只住几户人家,多是为鲁国公族耕作公田的农奴,人很老实可靠,寡人与他们为邻放心踏实。”
“这么好的地方,主人是怎么知道的?”
“去年秋猎时,寡人曾到菟裘,发现那一带野生动物品种繁多,其中野兔个大肉肥,皮毛又柔又亮,最有特色。”
“主公,这就对了!古史上,‘菟裘’本作‘兔裘’,原是以兔皮加工裘装著称的地方,曾是东夷少昊嬴姓子孙所建的菟裘古国所在地。”
“曲阜是少昊之虚所在地,菟裘是少昊子孙居留地,都是风水宝地,寡人使营菟裘,正可谓得其所哉!”
“主公,菟裘虽是风水宝地,可是据臣所知,那里为新甫之阳,处于鲁国边陲,无时不在强齐威胁之下。主公若长居该地,安全堪忧呀!”
“届时,寡人已是退位之君,无职无权无价值,齐军掳掠而去又有何用?因此,爱卿不必过虑。”
“既然主公主意已定,鄙臣也不再多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爱卿是说费用吗?”
“正是。这几年宫殿修葺、城墙维修花费巨大,国库用于基建的专项资金所剩无几,短期内恐难筹足建造别墅的大笔费用。”
“爱卿误会了!寡人欲建私家别墅,岂会动用公款?寡人将用自己的积蓄,不足时再变卖妃嫔嫁奁补上。所占土地,也要以质论价,如数缴纳。”
“原来是这样。可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君主自掏腰包建房宅的。”
“跟其他君主不同,寡人坐的是别人的天下,管的是别人的家业,只有看好家业的责任,没有份外支配家业的权力。多年来,寡人始终恪守祖上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今后还要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人们说‘善其始易,善其终难’,寡人就要做到善始善终,独善其身,不给身后留下半点污名。”
“主公品德高洁,人格高尚,犹如周公再世,实为我鲁国之幸、鲁国之荣。鄙臣别无所长,只是做司空多年,多少懂点土木建筑常识,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今天寡人找爱卿来,目的就是请您出任基建总管。”
“为君主分管基建,本是司空份内之事,但不知主公有无具体设想和要求?”
“总的要求是,节俭、安全、舒适、方便。设计要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理念。”
无骇领旨而去。三天后,他和五名测绘设计人员出现在菟裘聚,选中了东北角。这里是一片较为平坦的高台地,后依新甫山,前临菟裘泽,西有一天然沟汊,东有荒草野坡。根据隐公要求,他们几经修改,拿出一个设计方案,由无骇上呈隐公。
隐公展开图帛粗粗一看,说:“寡人看不大懂,还是劳爱卿给讲解一下吧!”
无骇说:“遵照主公要求和实际需要,我们为您设计了一套南北向的五进院落。每个院落各有东西厢房五间,并有水井和厕所。厨房放在三进院落。五进后有一小型花园。东墙外是一片菜园和一处畜禽养殖场。院墙北边是待开垦的荒地。”
隐公听后极为满意,但不无遗憾地说:“设计方案好倒是好,只是寡人觉得规模稍大了一些,改为四进比较合适。至于菜园、庄稼地大小,到时候量力而行吧!”
却说设计方案经隐公拍板敲定后,无骇即率人投入到紧张的施工建设中。他吃住在简易工棚里,组织人采伐新甫之柏作木料,就地开挖乱石打地基,用“干打垒”方式夯筑土墙,再用黄草苫覆顶。一进院先动工,进展顺利。
这天,公子挥突然骑马来访。他先围着工地转了一圈,然后钻进无骇所住工棚。无骇正在午休打瞌睡,听见动静立即翻身起来,见是公子挥,心中一惊:“他来干什么?”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笑脸相迎:‘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公子挥道:“司空大人辛苦了!”无骇让公子挥坐下,问道:“不知大人前来有何见教?”
“没有,没有!我是路过此地,随便过来看看。”
无骇早就听说,尽管隐公在菟裘营造别墅一事没有声张,但“久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打探到了消息。对此事反应不一:有的说隐公姿态高,有的却说隐公假公济私。今日来的公子挥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无骇心里没底,又不便发问,就一个劲地劝公子挥:“请喝水,请喝水!”
“司空大人,隐公为什么在此营建别墅呀?”公子挥终于沉不住气,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这个嘛,在下实在说不清楚,只是奉君命、行君事罢了!”
“可不是嘛!我们都是奉君命、行君事的,不用问为什么,只懂得干什么就行!”
公子挥走了,无骇却更加不安起来。
话分两头。无骇在菟裘施工,公子挥则在城里活动。
公子挥本来已为鲁国六卿之一,位高权重,但他仍不满足,当得知隐公萌生退意之后,就避开众人耳目,进入隐公所居内宫,谈出了深藏心中的秘密:“主公,微臣鞍前马后服事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个,寡人知晓,十分感激爱卿,不知你此来可有何事?”
“是这样:主公摄政八年,政绩斐然,国人有目共睹,诸侯列国也都承认,和周天子的关系也和谐无间,宣布正式继承大统,此其时也。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错失良机,后悔终生啊!”
“爱卿所言差矣!先父惠公临终前立嫡子子允为太子,按照‘父卒子继’规制,唯一有君位继承权的非子允莫属。当年只是因为子允年幼,寡人才被推为摄政,只是暂时为子允看家护院而已。鸠占鹊巢,总不是长远之计呀!如今寡人正在菟裘营造别墅,准备作为退位后养老之所。”
“主公,您可千万别轻言退位呀!老马尚且恋栈,谁人不恋君位?在位上,您为人上之贵人;下野后,您会变成刀下之鱼肉。您若认为子允存在是您正式登基的障碍,微臣可派人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人间消失!”
闻听此言,隐公不寒而栗,探问道:
“爱卿一片忠心,寡人没齿难忘。可不知你有何要求?”
“只求主公封微臣当太宰,位列主公之下、三公之上。”
“寡人知道,只有周天子手下有太宰一职,各诸侯国向无此官,鲁国恐难破成例。”
公子挥从隐公言行中隐隐感觉到,杀子允、求太宰这桩政治交易不可能成功,就摇身一变,换了另一副姿态:“微臣早主知道主公在菟裘营造别墅,感到不可思议。刚才微臣所言只是想试探一下,主公是否真有交权退位意向而已,并无他意。”
“寡人也并不怪你。你刚才所言,只有你知、孤知、天地知,从此以后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再次提起。”
“多谢主公教诲!”
隐公此人言行一致,说到做到,在对公子挥的使用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影响。而公子挥发现,菟裘别墅营造完毕后,却迟迟不见隐公退位。他怕夜长梦多,万一隐公走漏了风声,早晚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他又恶人先告状,跑到子允那里,反诬隐公有杀子允自立企图,并请求子允准许他杀掉隐公。子允默许之。三年后即隐公十一年(前712),公子挥指使贼人杀害隐公于鲁大夫蒍氏之馆舍。时在鲁隐公十一年(前712)。子允正式登基,是为鲁桓公。《左传》、《史记》有载。此为后话。
紫砚斋主有诗叹曰:
常言好人有好报,
付出未必得报偿。
谨遵父命担重任,
只图弟幼需扶将。
恭迎宰咺来问罪,
礼遣无骇去拜王。
菟裘营宅为隐居,
不料屠刀落颈项。
且说当年无骇为隐公营造别墅,一直坚守菟裘。厨师水平太差,无骇越吃越没有胃口,身体渐渐消瘦下来。这天他突发奇想,让索大胡子将夫人和季儿接来工地。夫人在工棚外支起小灶,饭菜做得有滋有味。季儿从来没见过偌大沼泽,见聚中朋友戏水、捞虾、抠螃蟹,也跃跃欲试想下水。无骇怕小儿子出问题,就在休息时找块木板,用未烧透的木棒教他写写画画。他写个“ ”,说:“这是一个字,你看像什么吗?像一个人,面朝左站着。这个字念‘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
“来,比着写二十遍。到时候我来检查。”
第二天,无骇写了个“ ”,问季儿:“这像什么?下边像人,上边像小孩的头,脑门没长好,念小儿的‘儿’,季儿的‘儿’。”
第三天,无骇写了个“ ”,问季儿:“这个字下头像人吗?”
“像人。”
“上头像什么?”
“像眼。”
“人长了眼就能看见,所以这个字念‘见’。”
这样一天教一个字,季儿慢慢学会了日、月、牛、羊、山、水、左、右、鱼、鸟等字。
经过建筑工人紧张而有序的营造,别墅主体工程终于在八月底竣工。
同时,季儿还跟父亲学会了识别东、西、南、北、上、下方向,认识和学会了一至十及百、千、万等数目字。
竣工之日,隐公轻车简从,前往视察,见比设计图更加完美,甚为高兴。在新落成的三进院穿堂里,隐公设下便宴,答谢无骇。知无骇少子在此,特嘱带来。无骇进门,先让季儿跪下叩首,再介绍说:“主公,这是小犬子,名获,字禽,乳名季儿。在他出生的那一天,鄙臣赴周归来,在史门之外,主公曾赐《周书》一套给他。”
“寡人记得此事!之所以赐《周书》,就是希望少公子将来成为实行周礼的栋梁之才。”
“我们父子谢主公厚爱。但愿季儿能如主公所愿。”
叙毕,无骇推辞不过,畅饮鬯酒三爵,便觉醉眼朦胧,不敢再饮。原来他身体虚弱,已不胜酒力。他向隐公告以实情,隐公准予他进城治病静养。至于别墅内部装修、家具添置、荒地开垦等收尾工程,让无骇移交给其副手全权办理。
无骇撂下菟裘别墅这个大摊子,如释重负。绷紧的神经一松懈,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一经躺下,便卧床不起。尽管隐公派太医来诊治,终不见起色。无骇自感来日无多,就打发人去故赵聚将夫人和季儿接来。其他三个儿子放学后也过来探视父亲。每逢精神稍好时,无骇便叫夫人和孩子到他铺前,一点一滴交待后事。一天,他说:“我一生正直为人,清廉做官,只靠个人俸禄和公室份子钱,勉强维持全家生计,没有攒下什么财产,我死后你们要有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不过,我一生经历丰富,深知文化为根,道德为本。一个人有文化、有道德,就能挺立于人世间。”随后,他命伯儿执笔,记下他的遗嘱:
一,子孙要继承先祖文王、周公遗风,时时处处以周礼为行为规范,陶冶性情,纯洁心志,坚持与人为善;
二、平王所赐彤弓、隐公所赐《周书》,乃传家之珍宝,儿孙应妥善保管,悉心研读,做到文武双全;
三,维护鲁国,忠于君主,矢志不移,始终如一;
四,尊老爱幼,以孝悌之道治家;
五,进入仕途,需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切莫循私利而忘仁义。
无骇口授完毕,接过伯儿记录稿,从头至尾细看两遍,欣慰地说:
“我的心愿都记录在这遗嘱中,伯儿可一式抄写五份,给母亲留下一份,你们兄弟四人各执一份。”
稍停,他又想起一事:“索大胡子,不,应改称他为索大,一直鞍前马后伺候我,忠心耿耿,人也算聪明,我看让他当咱们的管家吧!马车呢,也让他辛苦点,有事还是让他驾辕!”
夫人说:“就依老爷所言。”随即叫来索大,当面宣布决定。索大叩谢。
一切后事交待完毕,无骇平静地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一岁。时在鲁隐公八年(前715)十二月。《左传·隐公八年》有载。
却说无骇死后,夫人立即着新任管家索大上报。隐公闻讯,悲痛万分。无骇代他赴周请罪,将被盗国礼如数追回;为帮他营造菟裘别墅,无骇鞠躬尽瘁。这一切,隐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想寻找一个报答的机会。在隐公看来,论功劳,论官爵,论关系,早应在其生前获赐食邑,如同其庶兄臧僖伯享受的待遇一样。“可是由于寡人腰杆不硬,优柔寡断,以致坐失良机,愧对贤臣呀?”为了减少愧疚,隐公上朝,召集文武百官,商讨补救措施。
隐公说:“列位臣工,司空无骇前日病故,使鲁国痛失栋梁,寡人痛失股肱。请大家议一下,公室该如何处理无骇身后之事?”
公子挥素不服无骇,第一个站出来说:“无骇生前虽为司空,但在土木建筑方面并无多大建树。晚年赴周请罪是有贡献,但礼品迟至今年才送达周王手中,功过相抵,也不过如此。微臣以为,公室可派较高官员前往吊唁一下足矣!”
羽父早已摸透了无骇与隐公的特殊关系,他认为此时是讨好隐公的绝佳机会,就当即反驳公子挥:“无骇是鲁国高官,功绩历历可数,谁也无法抹煞。按照周礼和鲁国惯例,一位重臣过世后,国君应根据其生前行迹进行评价,或是正面的,或是中性的,甚或是反面的,然后从《逸周书·谥法解》中选出相应的字赐给死者,作为谥号供人称呼,而不宜再称本人名与字,这是表示对死者的尊重。从这一点来说,无骇理应得到谥号。”
众臣工一致呼应:“羽父大人所言有理!”
羽父话还未说完,又继续侃侃而谈:“从周廷到诸侯各国均通行一条律例,除嫡长子有权继承大统、继承国姓以外,其他庶子到一定时候都得别姓为氏,从王室、公室中分离出来,另立大宗、小宗、单立门户,自成一个独立的家族。这就需要君王赐给这个新生的家族一个称号。无骇已死,到了该赐其后代以族称的时候了。这也应该视为对死者的一种褒奖和肯定。”
“对!无骇家族应该有个名正言顺的称号了!”臣工们强烈表现出了这种愿望。
“一个谥号,一个族称,这两件事应该怎么办呢?”隐公的目光停留在众仲身上。
众仲是孝公之孙,与隐公为从兄弟。他是公族大夫中知识最渊博、典章制度最熟悉的人,他的言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众仲明白隐公的心思,也不便推辞,就引经据典,发表了一通弘论。他先谈到天子对诸侯:
“上天或代表上天的天子建选有德之人而封为诸侯。诸侯与诸侯之间相互区别的外在符号就是姓。诸侯的姓最早是怎么来的?是‘因生以赐姓’。什么意思呢?就是因其所由生之地名或所由生之原因而赐姓。例如,舜是居于姚墟那个地方的,因而获赐姚姓;少昊是居于嬴水之滨的,因而获赐嬴姓;黄帝是居于姬水之滨的,因而获赐姬姓;炎帝是居于姜水之滨的,因此获赐姜姓;夏禹是其母吞神珠薏苡而孕育的他,因而获赐姒姓;商契是其母吞鳦子而生的他,因而获赐子姓……”
“大人所言,意在说明,诸侯之姓归根到底是上天所赐,是‘因生以赐姓’,在下想问一下,作为诸侯的鲁国姬姓是如何来的?”公子挥问众仲。
众仲答道:“我们鲁国的姬姓来自周公,周公姬姓来自文王,文王姬姓最早可追溯到我们的始祖后稷。后稷是因其母姜嫄‘践巨人迹’而生育。所谓巨人,实际就是熊,巨人迹实际是熊迹。后稷所姓的姬即来源于熊迹的象形族徽文字。”
“‘践巨人迹’而生,当然也是‘因生以赐姓’。大人讲得不无道理。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天子对诸侯还要做些什么呢?”公子挥再次发问。
众仲回答:“在‘因生以赐姓’的同时,天子还要向诸侯‘胙之士而命之氏’,也就是赐给诸侯相应的土地和民人。有了土地和民人,诸侯们就会获得财富,获得尊重,获得幸福。没有土地和民人,诸侯们就无法生存和发展。例如,我鲁国之所以能存续这么长时间,在诸侯中占有一席之地,还不是有赖于当年周武王和周成王封赐的国土和殷民吗?”
公子挥又问:“大人一直讲的是天子对诸侯的问题,可无骇是诸侯之大夫,他死后能享受到何种礼遇呢?”
众仲说道:“诸侯对大夫那是另一回事情。如果大夫在诸侯手下做官,且累世有功的话,诸侯可用该官名赐其家族作为名称,也就是作为姓氏。如舜曾为尧司徒,他的一支后代即以司徒作为族称,也就是姓司徒。禹曾为尧司空,他的一支后代即以司空为姓。我鲁国以前有位大夫名叫惠子,当过司寇,他的后代就姓司寇。这是诸侯手下大夫得姓氏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是有食邑者,以食邑地名作为族称或曰姓氏。像无骇的同胞庶兄公子驱,字僖伯,食邑于臧,其子孙便以臧为姓。如今还新兴起第三种获得姓氏的方式,那就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也就是诸侯以大夫的字作为其死后的谥号,并随之作为其家族的称号,或曰姓氏。”
“可有此种先例吗?”公子挥继续追问道。
“先例就在眼前。”
“在眼前?”公子挥迷惑不解。
“在下就是一个显例。先父名曰益师,字众父,隐公元年卒,我们兄弟不是以先父之字为氏姓众了吗?”
“对,对呀!”臣工们一致呼应。
听至此,隐公恍然大悟:“众仲所言极是。无骇字展,人们习惯‘以字配名连称之’曰展无骇。寡人决定,以无骇之字为其谥号,同时作为其家族的称号。”
无骇获赐经过,后被左丘明记入《左传·隐公八年》,成为姓氏研究者奉若神明的圭臬。
也就是从那开始,无骇家族从姬姓别出,改称展氏,无骇的小儿子就叫展获或展禽了。
话说当时羽父站出:“主公圣明。若此,则字、谥、氏三者合一,便于记忆。无骇若地下有知,当感谢主公隆恩。不过,依微臣看来,按照祖宗成例,既然赐氏另立门户,那公室就需要从共有资产中分割出一部分赐给展氏。”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知爱卿们有无具体建议?”隐公征询臣工们的意见。
还是羽父摸透隐公心理,先行回答:“禀主公,柳下邑(今山东省新泰柳里村)尚有二百多亩公田,由十来户农奴耕作,直接向公府上缴田赋,不如连田带人一并赐予展氏,作为展氏的主要经济来源。当然,展氏也得按统一比例,每年准时上缴公粮。”
隐公知柳下邑与菟裘聚近在咫尺,将来两家可以相互有个照应,自然心中暗喜,他看无人发言,便道:“就依羽父所奏。”
隐公最后说:“无骇丧事,就在他生前所住公房院内,循礼制办理可也。在此我想提醒一句:无骇有个小儿子叫季儿,现在不妨改叫柳下季。他聪明伶俐,又懂规矩,必成大器,将来主管长官千万不要耽误柳下季上太学。”
紫砚斋主有诗云:
司空任上求建树,
恪尽职守不移志。
代君如周如愿偿,
索宝使宋使命讫。
回忆作书学经书,
遗嘱望子成龙子。
殚精竭虑营菟裘,
盖棺论定获展氏。
话分两头。自从无骇进入弥留状态,管家索大即领人将睡铺调至北面窗户下,无骇头朝东躺着。见放在鼻孔边的那团丝棉不再动弹之后,正寝内立刻哭声大作。执事招呼人将殓被盖在遗体上,去掉死时穿的衣服。近人用角质的匙撬开其门牙。之后,执事摘去季儿等兄弟四人的冠,留下笄和束发的缯,又让他们脱下履赤着脚,把深衣下裳的前幅掖进腰带里,双手交叉在胸,站在死去的父亲铺前。懵懵懂懂的柳下季首次遇到这种丧事,用一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尽管不理解为什么父亲突然不说话了,但那种肃穆悲凄的气氛还是深深地感染了他,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家人们却仍然像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丧事开始前,一位长者将他和三个哥哥叫到偏房中,对他们说:“从今以后,你们将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我不让父亲走。”柳下季抢先说。
“父亲升天去享福了。”老者安慰道。
“父亲就不管我们了?”柳下季又问。
“管,管,以后他会在天上看着你们呢!”老者随后又手把手地辅导了一阵礼仪,嘱咐他们一定照着去办,不能走样。
柳下季说:“哥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哥哥做对了,我就不会出差错。”
柳下季刚迈出偏房门,只见一个穿朝服的人蹬着梯子,爬上正寝东面的飞檐,在屋子的正中踩在屋脊上,面向北大呼三声:“无骇回来!无骇回来!无骇回来吧!”然后把带上去的一套玄衣赤裳卷起来掷在屋檐下,恰由一人接住,屋顶上的人从屋西角的飞檐下来。柳下季感到奇怪,老者说:“这是在为你父亲招魂。”
走入正寝,母亲已坐在西边,兄弟四人则坐在东边,用两手托着父亲被子哭泣。
执事将干肉、肉酱等物,放在无骇头部祭奠。将帷幕挂在正寝门口。用宽窄相等的两层布蒙住无骇面部。
依照无骇上大夫司空身份,执事设立铭旌,挂在西阶屋檐下。
由管人从井里打水,再由侍御接进屋内倒入盆里。由四人举起盖在遗体上的被子,两个侍御用木勺舀水,用细葛布擦拭其身。管人又把在外边烧热的淘稷水递进来,由侍御为无骇洗头。擦拭干后,为无骇穿上贴身内衣和三层外衣,用衾被盖上。并在其口中置入珠玉一块。
第二天天亮前,做好小敛前的准备。
在正寝门前设一只鼎,正面向南,里面盛放一头猪的四肢(去蹄)、两肋和带肺的脊,共七体。鼎上放一只曲柄浅斗似汤匙的匕,柄向东。夏祝和设祭的执事洗手,祝先执醴酒向北站在西阶上首,执事端着载有酒、干肉、肉酱的似几礼器俎,跟着从东阶登堂。四兄弟及其他男子哭踊。哭踊,就是触地叩首九次。祝把醴酒放在盛器豆的南边,接过巾盖在祭品上,从死者的脚边绕到西阶下堂。柳下季母亲及其他妇人哭踊。亲属轮流哭。
小敛日之夜,火炬整夜照耀中庭。天亮时熄掉火炬。东堂下设的祭物是两只陶瓶,里面盛甜醴酒。白色的豆两只,里面盛全葵的腌菜和蜗酱。两只竹编笾盛放没有拣择过的栗和四条干肉。准备大敛用的席子放在它的东边。
有人在西阶上挖殡棺的坎,深度恰好能露出联结棺和盖的楔子。棺木运来时,丧主一家不哭。升棺上西阶时用轴,这时棺盖在堂下。门外陈列三鼎。上鼎是左右两半边具备的一头猪,中鼎是鲫鱼九条,下鼎是风干了的兔子左半边。其他匕、俎等都和小敛时一样。持火炬的人在祭席的东西等候。
兄弟四人从西阶登堂,面向西袒露左臂。有司在东阶下铺蒲席。敛衣陈列在正寝中,都是衣领朝西,从北到南陈列。大敛时,扎束尸体的布条是竖三横五,两条单被。布条和单被的质地与无骇生前穿的朝服一样。从事敛葬的众胥赤膊,移动尸体的人穿着上衣。此时有大夫来吊,有司告以正大敛,主人不能出迎。殓尸完毕,众胥哭泣。撤去帷幕,四兄弟和母亲扶尸哭踊。遗体抬入棺中时,男女哭踊不计数。然后盖上棺盖。棺上覆木料,涂上泥。祝把铭旌取来置于殡处。
接着,安置火烛,设置祭席。男女哭踊。拜送宾客后,伯儿关上殡宫门,各就丧次。
殡后三日,按亲疏关系服丧服。
伯儿兄弟四人穿的是用粗麻布斩截而成的毛边上衣和下裳,头上和腰部缠的带子也是用粗麻制成,丧冠用一条绳子系戴,脚上穿的是茅编的草鞋。
一家人早晚哭于殡宫。伯儿四兄弟在殡宫外就位,面向西。母亲在堂上就位,亦面向西。殡宫的门打开,母亲捶胸,止哭。撤祭席,点火烛,男女哭踊。
经隐公批准,无骇可葬柳下。具体筮葬处,由冢人量度。按当时风俗,挖土坑竖穴墓圹。
做外椁用的木料在殡宫门外摆放就位后,兄弟四人环绕一周,哭而不跪。母亲哭于堂上。
卜葬之日,朝哭之后都在殡宫门外就位。经过卜人灼龟占卜,选定在三个月内下葬的吉日。
后来柳下季才明白,这是“大夫士庶三日而殡”的主要活动。接着进入了“三月而葬”的阶段。
一天,夕哭之后,有司向伯儿请示启殡的时间,以便通知宾客。伯儿不懂,请示老者后作了答复。
第二天一早起来,点燃火炬在殡门外,用轴车将灵柩运到祖庙,设祭席致奠。兄弟四人哭踊不计数。
在三个月以内,每月初一设祭,陈列三鼎,同大敛时一样。一家人哭踊。每月十五日设的祭席同平日一样。有司请示出发前设祖祭的时刻,伯儿按照老者事先的嘱咐说:“太阳偏西时。”兄弟四人入内,袒露左臂。灵柩装上灵车,一家人哭踊不计数。灵柩在灵车上束好后,兄弟四人穿好衣服。商祝装饰柩车。陪葬的明器——九件陶器、一张木弓和四只骨箭,陈列在乘车的两侧。撤去祭席,有司铺席,设祖祭。
次日天亮,在庙门外陈列五只鼎。鼎中盛猪羊肉、鱼等。一家人哭踊。
商祝持“小功”之布——用熟麻布纺织的白布,在柩车前指挥。伯儿四兄弟袒露左臂,柩车出发,亲属哭踊不计数。柩车出大门外,一家人哭踊,然后穿好衣服。
伯儿、仲儿步行,叔儿、季儿与母亲乘车,紧走慢跑,天黑前终于到达柳下墓穴。陪葬品被陈列在墓道东西两边。治丧人员绑好下棺的绳子。一家人哭踊。下棺。把用器、役器放在棺旁。加上棺饰。旁边再放苇包、竹筲,然后加折,正面向上。加抗席,正面向下。加抗木。填土三匝,一家人哭踊。用干打垒起墓堆,外高四尺许。
下葬后,一家人和治丧人员到柳下暂住一宿,次日返回曲阜祖庙而哭。接着到殡宫,各就朝夕哭的丧位,男女轮流哭踊。然后行虞祭之礼,最后举行卒哭之祭。两项都有一套严格的仪式。仪式结束,整个丧事才算完成,前后历时三月有余。
柳下季自始至终参加了三个月的殡葬活动,虽然觉得繁琐而枯燥,但也隐隐产生了一种神圣之感。最让他不可理解的是一个孩子的行为。
老者告诉柳下季,一个人死了,在举行葬礼时,要有一个孙子代他接受儿子们祭拜,这个孙子就被称为尸。柳下季问:“我哥哥们都没结婚,父亲哪里有孙子呀?”
老者说:“没有孙子,可找同姓的孙子来代替。”
执事跟其他治丧人员选来选去,最后定下请无骇同胞庶兄众父的孙子,也就是众仲十五岁的儿子来做尸。在灵柩移运祖庙之后,祝迎尸进来,四兄弟等男子先哭踊,母亲等妇人跟着哭踊。主人和祝向尸行拜礼。尸安坐。祝取食授尸,尸祭后放回原处。祝诏告尸享祭,主人礼拜叩首。尸尝甜醴酒,品肉粟菜羹。尸先后取食三轮,每轮三次。伯儿斟酒献给尸。尸祭后尝酒。尸左手执酒爵,右手取肝蘸盐振祭,尝后放回俎上。尸尽饮爵中酒,男主人行拜礼。尸答拜。接着女主人再斟酒献尸。然后宾客献尸。尸出室,哭者下跪。
无骇为鲁孝公庶子,根据周礼,死后不能附于太庙。便由鲁国公室出资,在柳下邑建“夷伯之庙”,作为展氏世庙。因为无骇除字展以外,还有另一字夷伯。伯儿四兄弟年年春秋两次在夷伯之庙中祭祀父亲。此为后话。
欲知柳下季四兄弟在为父守丧三年中有何作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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