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柳存仁(此时“柳雨生”已弃用)与叶灵凤、俞振飞、李伯言、陈梦茵、贾纳夫、唐碧川、胡春冰、江陵等在香港贾纳夫宅合影。前排左一席地而坐者即柳雨生
抗战后柳雨生(1917-2009)以汉奸罪被判刑。他出狱后去了香港,此后漂流海外,越混越好,竟然成为国际著名学者。我以前说过,朱省斋在《古今》作者群里结局最好,其实柳雨生的结局亦不差,除享誉国际学界之外,寿命也最为长久。关于柳雨生移居香港的时间,有两种说法,一是“一九四六年”,一是“一九四八年”。高克勤《从柳雨生到柳存仁》内云:“由于他(按:即柳雨生)的这些作为,他被称为上海‘汉奸文人’中的‘最为活跃’分子,是抗战胜利后被中国政府明确以‘汉奸文人’罪名通缉的少数作家之一。1946年,柳雨生赴香港工作。”这段话中的第三句,封世辉编著《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史料卷》是这么表述的:“(柳雨生)因而成为抗战胜利后被以‘汉奸文人’罪通令逮捕的少数作家之一。”“通缉”与“通令逮捕”不同,前者乃疑犯在逃尚未归案,如胡兰成;后者是疑犯已捉拿归案。
柳雨生被捕是事实,判了几年呢?如果是判了三年,那么他1946年去香港就不可能。有研究者告诉我判是判了三年,但是柳雨生只在狱中待了半年就给放出来了,所以1946年出走香港是可能的。对这个说法,我将信将疑。
网络上有人说:“于网络上能查到的是知识,查不到的才是学问。”近年我每遇疑难,先想到的就是上网去碰碰运气,果然这次又碰到了。《申报》1946年5月31日有报道说:“文化汉奸柳雨生、谭伸将、刘炜俊、印奸那那克昌、鲍培等则将于今日下午二时宣判决。”6月1日又有报道:“柳雨生等亦定罪,昨日下午高院又宣判一文化汉奸柳雨生‘通牒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三年,剥夺公权三年,全部财产除留家族必需之生活费外没收’。柳逆闻判含笑,其妻亦笑逐颜开。”
这样,柳雨生被判三年是确定无疑的了。《申报》先有影印版,现在又有了“缩微”,查起来也算便当。
苏青《续结婚十年》里的诸多人物,经几位“索隐家”考证皆有原型可一一对应。索隐家开列出名单:金世诚——陈公博,戚中江——周佛海,徐光来——朱朴,鲁思纯——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周凡——谭惟翰,木然——实斋,范其时——鲁风,秋韵声——关露,裘尚文——金性尧,周礼堂——纪果庵,谈维明——胡兰成,郭小姐——莫国康,郑烈——袁殊,张明健——吴婴之,钱英俊——周黎庵。
以我对上海沦陷时期文学和作家的了解,这份名单非常准确,既对得上人也对得上事。几年前张爱玲《小团圆》也引起一阵“索隐热”,但是成绩不如《续结婚十年》那么严丝合缝。
《续结婚十年》第十七章《惊心动魄的一幕》里有这么一段情节:
谈话又突然中止,我想起身告辞。他叫我再坐下,一面又问:
“鲁思纯你认识吗?”
“是的。”
“潘子美你认识吗?”
“是的。”
“现在上面有命令要找这两个人,请你帮一些忙吧。”
“帮什么忙呢?”
“因为他们的家里都没有电话,我们不知道此刻究竟在家不。现在我想请你与我们这里的人同去,到了他们家里,你先上去找他们,假使不在家的话,你便什么也不要提起;假使他们在家,你便叫他们走下楼来说一句话,以后就没有你的事了。”
“我不能够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出卖朋友。”
“你还承认他们是朋友?”
“就是不算朋友吧,我也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此一来我以后便再也没有面孔出去见人了。”
“笑话,你还包庇他们吗?”
“随你怎么说吧。”
作为一个女人的苏青、作为一个女作家的苏青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一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1948年8月上海报摊上出现了一本文摘性质的《好文章》,关于这本杂志内情,我曾在《〈好文章〉作者小考》中略作介绍。柳雨生化名“吴商”,在《好文章》写有《沦陷日记》。1992年4月号《民国春秋》杂志中有篇《周作人出狱之初》的文章,透露《好文章》出版内情。周作人出狱之后暂住横滨桥尤炳圻家,此时一批抗战后入狱的人如柳雨生、陶亢德等,也都获得释放,为解决这些人的生计,有家出版社愿意为他们出版一本丛刊,条件是:内容不得触犯时忌,不得使用真名。
据此可以推断,柳雨生并非1946年去的香港,不然的话,他还有必要在1948年化名往上海投稿吗?
去年我将《沦陷日记》(1945年1月1日至2月12日)一字字敲入电脑,得六千多字,现摘录其中几天的。
三十四年一月一日 星期一
余多年辍记日记矣。最后之记,在十二年前。
晨起觉甚燠,被中闻屋外鸟语,时已八时。与佩兄谈,乡间坟旁多有砌空成丁财二字者,吾人爱说添丁发财,此又一证。屋外旷野有霜,天爽朗,日涌赤橙色。今岁元旦余在乡间。回忆元日余不与家人聚者凡数次:(一)民廿五(二)廿六年(三)三十一年,此为第四次。
一月十日 星期三
《海报》今日载目前物价指数,一百圆约值战前八分,择万金为战前八圆,余上月收入六万馀,不过昔时之五十金耳。以此撑支全家,苟不为人所谅,又何病诸!一家老小,月内再添一孩,正符八口之数。
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晨闻悉昨夜事,系游击队袭倭寇,闻声数响,
某君言国光印刷断电,《大众》及《语林》均停中。夜访浩君,未遇,在忠清处。读其架上《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谈龙集》《永日集》《瓜豆集》《泻泽集》等。
一月二日 星期二
上午到肆(按:即太平书局)。午间,浩兄加菜宴客,因前生一女,夥友曾送贺礼也。庄女士来谈,至四五时,霜兄亦来。六十许,霜,宛,君浩及余相偕小宴于二马路同华楼,食二蚶子,醉蟹一,大鱼头豆腐,白蹄,烧菜心,又酒饭,共九千馀元,四人分摊。余与君浩,胡,庄诸君久不聚食,无所不谈,亦自快意。然苦中作乐,是苦是乐耶。
为了给小文配图,我找到了1951年柳存仁(此时“柳雨生”已弃用)与叶灵凤、俞振飞、李伯言、陈梦茵、贾纳夫、唐碧川、胡春冰、江陵等在香港贾纳夫宅合影。前排左一席地而坐者即柳雨生,瞧他笑得多开心。我还是喜欢沦陷时期的那位“柳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