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拜师学医索亮入门
不忍误解莲妹坠崖
柳明瑞
却说那日柳下惠与张义交谈几句后,就去司寇衙门上班。而那位被救女子则在曲阜城里转悠大半晌,临近中午时分,她才进入一家客栈,找到一个年轻人说:“索亮哥,你把司里大人要的药物送去了吗?”
索亮回道:“早送去了。莲妹,你不是说昨天下午从干娘家回来吗?”
“昨天下午不是下大雪路上不能走了吗?”
“你看,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莲妹,进趟城不容易,下午出去转转,提前给爷爷买好百岁寿礼和咱们的结婚用品,特别是给你定做几身嫁衣。”
“索亮哥,你说什么呢?不出家门结婚算还出嫁吗?”
“不算出嫁算出阁总行了吧?”
下午,莲妹坐上马车,索亮赶着,两人一起外出采购物品、定做衣裳。衣裳倒是选好花色式样,量好尺寸,交上了定金,只是称心如意的东西没有买全。他们又回到客栈,分别在两间房里过了一夜。次日再上街去买。在一家商铺里,两个伙计正在忙于交谈,连他们进来也没看见。一个说:“前天晚上在齐门外,柳下惠坐怀不乱,救了一个将要冻死的大姑娘,你听说了没有?”
另一个说:“我在来上班的路上刚刚听说。”
“这么说柳下惠可真是个正人君子啊!”
“让一个大姑娘坐在怀中,乱不乱谁看见啦?”
“听说两个守城的门卫亲眼所见。”
“隔着城门能看到?我才不相信呢!”
一听到“柳下惠”这个熟悉的名字,索亮就竖起耳朵听得仔仔细细。出门后他对低头不语的莲妹说:“四老爷柳下惠救人不避嫌,道德真是高尚!对了,咱们去见见他吧?进了城不见他,他会怪罪的。再说,咱们结婚的事情也总得告诉他呀!”
莲妹说:“我一个未婚女子怎好抛头露面去见一个陌生男子?”
“说得也有道理,等购齐物品后,利用中午时间,我自己去好了!”
中午,索亮在柳下惠住处见到了柳下惠。自从索亮进山跟活神仙学医后,两人见面的机会极少。这次异地相见,都显得异常兴奋。索亮说:“四老爷,春暖花开后我将结婚,欢迎您……”
“不欢迎我也得去讨杯喜酒喝呀!但不知你娶的是谁家女子?”
“谁家女子?活神仙爷爷收养的孙女莲妹呀!我俩本是兄妹关系,马上要成为夫妻了。”
“祝贺你!”
“同时得祝贺活神仙爷爷百岁诞辰!”
“一举两得,我更得去了!”柳下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你说的这位莲妹怎么样呀?”
“她今年十九岁,个子和我差不离儿,性格泼辣,脾气倔犟,历遭劫难,却始终没有被压垮!”
“好一个真性女子!”柳下惠赞道。
“还夸她呢,曲阜城里人都在夸你呢?”
“夸我什么?”
“夸你坐怀不乱呀!”
“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也值得一夸吗?”
“咳!不是四老爷您谁能坐怀不乱呀?”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在冰天雪夜里救人一命,就是换成你索亮,有可能会想入非非吗?”
“当然不会。”
“为什么?”
“温饱思淫欲,冻馁求生机呗!”
索亮回到客栈,见客人在议论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传闻,便凑上前说:“你们知道柳下惠是谁吗?他就是我的东家四老爷,现在司寇衙门当士师呢!”他又将与柳下惠核实的情况告知莲妹,莲妹反映很平淡:“这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那种情况下也会坐怀不乱!”
“咦,你这话怎么和四老爷柳下惠说得一个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好莲妹,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只是说……哎,我真地没有别的意思!”
“谅你也不敢有别的意思!”
话说索亮与莲妹返回新甫山后,将所借马车还给车主,就开始筹办寿宴和婚礼。阳春三月,春回大地,金灿灿的连翘花刚谢,粉红色的桃花又像彩霞一般映红了新甫山。莲妹正在阳光下对着铜镜梳妆,柳下惠一步跨入院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怔。柳下惠问:“怎么是你?你是莲妹吗?”
莲妹问:“怎么是谁?你肯定就是四老爷柳下惠了!”
恰在此时,听到他们搭话的索亮从屋内出来,脸上写满了疑惑,急问:“怎么?你们认识?”
柳下惠说:“有一面之交,她就是我在冰天雪夜里所救的那个姑娘!”
莲妹一下羞红了脸,快步跑进西厢房去。
索亮说:“四老爷,你不是认错了人吧?”
“她嘴角上有一颗美人痣,我还能不记得、认错了?——别说这个了,我得先去拜见一下活神仙他老人家。”
“对,对,对!快进堂屋!”
鹤发童颜的活神仙端坐在正面矮几后,柳下惠进来拱手行礼。老人欲起身还礼,柳下惠急忙劝止。两人互致问候。柳下惠被索亮招呼到东边一张矮几之后坐下。
活神仙说:“明日索亮、莲妹结婚,同时过我百岁寿辰……”
“这是双喜临门呐!”
“士师不辞辛劳光临敝舍,真是蓬荜生辉呀!”
“我之所以提前一天来叨扰,是怕明天起身耽误喝喜酒。再说,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向您老人家讨教呀!”
不知何时,索亮离开正堂,西厢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士师,劳您大驾,将那两个吵架的宝贝给我喊来!”
索亮和莲妹怯生生地进来,站在门口。
“为啥吵呀?”老人问道。
“为啥?莲妹叫四老爷抱过了,她还不承认。”索亮抢先回答。
“老人家,您还不知道,在冰天雪夜里被我所救的那个女子就是莲妹呀!”柳下惠赶紧解释。
活神仙也显出几分惊讶:“我下山给人诊病时早就听说过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佳话,原来被救的是莲妹,这说明我们两家有缘呀!莲妹,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好谢谢救命恩人啊!”
“我不是怕索亮哥小心眼嘛!”莲妹回答。
“我小心眼?你为什么第二天不告诉我?你俩抱在一起一整夜,怕是……”
“索亮,恩人在此,休得胡言!柳下惠先生的为人,孙女莲妹的秉性,我还不知道?”
“您知道什么?您又不在现场!”索亮反驳道。
“畜牲,你给我滚出去!”
索亮夺门而出。莲妹对柳下惠说:“恩人啊,我那天夜里对您说了一些谎话,如说司里夫人是我的干娘,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不过是给司里大人家送药去,我的干娘实际在城北鹿邑,我就是因为顺道去看她而耽误了进城时间。”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呀?”
“当时我还不知道您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搬出司里大人就是为了吓唬您,不要做非礼之事。”
“这一点,我当时就看到了!其实,你就是实话实说,我柳下季也不会干出那种有损风化的事来。”
“你自己可以把握自己,但却把握不住索亮哥的想法。那天早晨,我离开城门后没有直接去找他说明情况,而是在城里消磨了半天时光,相当于我从干娘家赶去的时间,才去找他,为的是不让他疑神疑鬼。”
柳下惠说:“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自己的恋人在城门外与陌生男子相拥取暖,不让他胡思乱想也难。我理解他!”
“他怎么就不理解我呢?难道我真地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吗?”
活神仙说:“他会慢慢理解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准备明天的婚礼,当然,我们不会像山下大户人家那么隆重而烦琐。莲妹,你去将索亮叫来,刚才我痛骂他几句,现在后悔了,我要向他道歉。”
莲妹快步走进东厢房,对躺在席铺上的索亮说:“索亮哥,爷爷叫你去商量婚礼的事呢!”
“婚礼?我会和一个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的贱料破货结婚吗?”
“你说谁是贱料破货?”
“谁是贱料破货谁知道!”
莲妹气愤地两眼冒火星,跑回自己住的西厢房。
活神仙左等右等不见莲妹和索亮进来,感到情况不妙,让柳下惠将自己扶起来,站在门口大喊:“索—亮!莲—妹!”没有人回应。他颤颤巍巍地走进西厢房,见矮几上放着一块白布,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我被好人所救,竟被诬为贱料破货,无颜活在世上,只有一死
以证清白。我对不起爷爷活神仙,对不起恩人柳下惠,只有下世再报答您们!”
最后落款是“莲妹绝笔”。
活神仙叹口气说:“唉!完了,完了,天要灭我,婚礼要变成葬礼了!”
柳下惠急急忙忙向东厢房跑去,索亮大步流星跑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怎么?莲妹出事啦?”索亮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都是你办的好事!还不快找莲妹去!”
索亮在院子里各个角落迅速找过一遍,连个人影儿也不见。撒腿跑出去,站到屋后小山头上四下环顾,也没发现任何踪迹。他大声呼喊起来:“莲—妹,莲——妹,你在哪里?”喊声在山谷间回响,没有人应答。他漫山遍谷寻找起来。随后前来参加儿子婚礼的索大也外出寻找。
话分两头。莲妹留下遗书跑出家门,顺着羊肠小道,爬上一个悬崖,悬崖下是一个黑洞洞的深水潭。在她准备纵身跳下的一刹那,山间传来了“莲—妹,莲——妹”的回声,她一下犹豫了起来,一屁股坐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下边的深水潭,陷入沉思,一些难忘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
有一年社会上流行瘟疫,还不会说话的她被烧得迷迷糊糊。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陌生的人家。这就是活神仙爷爷在新甫山中的家。长大后,爷爷告诉她,是城北鹿邑一对夫妇从乱葬岗子上发现她尚有一丝气息,送上山头,经爷爷精心治疗,才从鬼门关里要回了她的小命。从此,她就与爷爷相依为命,而鹿邑那对中年夫妇则成了她的干爹干娘。
她七八岁开始跟爷爷学武,到山中采药。一次,不慎失足,跌下山沟,摔折了左腿。又是爷爷给她治好伤,恢复了健康。
后来年龄渐长,智力和功力也随之增长。一次,她和索亮在山中采药时走散,独自遇上一群恶狼,她急中生智爬上树去,等索亮找来时,狼群已经散去。这次出事让爷爷着急生了一场病。
又一次,她到山下买东西时,被两个匪徒掳掠上山,其中一个匪徒想在山洞里对她强行施暴。她坚决不从,厉声痛斥匪徒:“谁敢动手动脚,我就撞死在这石头上!”这时一个公鸭嗓子的匪徒进来,问她是谁家女儿?她说她是活神仙的孙女。公鸭嗓子一听活神仙三个字,立即下跪,连呼:“得罪,得罪!”他喊过那两个匪徒来,扇了每人三个耳光,喝道:“活神仙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闹瘟疫,不是活神仙,我早就变成一把黄土了。你们抢他的孙女,这不是害我黑虎的恩人吗?快把小姐送下山。谁再动小姐一指头,我知道后,非揪掉他的头不可!”这样,她安全回到了家中。
前些日子进城,冰天雪夜,幸得柳下惠开袍相救,才没被冻死……
想到此,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莲妹生来命苦,可也命大,九死一生,从没低过头。没想到就要结婚了,却被最心爱的人骂为贱料破货!”一想到索亮那一刻的鄙夷神情,她的头皮轰然一炸,噗通跌下深渊。
紫砚斋主有诗叹曰:
齐门相妪不相识,
坐怀原是烈女媛。
灾祸难挡人生路,
阳光洒满新甫山。
岂料狂风剪嫩叶,
摧得娇妍坠深渊。
恶梦不知何时了,
但愿苍生能回天。
却说索亮听到前方一声闷响,拔腿跑上悬崖,见水潭中一个女子在沉沉浮浮,他不假思索,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幸亏他从小在柴汶河畔长大,水性较好。他从水底浮起后拨水向前,抱住莲妹,艰难地爬上岸来,先是给莲妹控水,再掐她的人中,一边呼喊着:“莲妹,你醒醒!”她睁了一下眼,又晕了过去。索亮双手抱起她,过沟爬崖,好不容易回到院中,一个刚从山下赶到的中年妇人哭着迎上前来:“我的女儿啊,你这是怎么啦!”
活神仙吩咐道:“快把她抱到屋里去!”他随即被柳下惠搀扶着走进西厢房,拨开莲妹眼皮看看,又试试脉,说:“这孩子命大造化大,死不了!她干娘,你抓紧给她换身干衣裳,我给她熬服祛寒压惊药服下,就会好的!”
西厢房里,莲妹由干娘照顾着;堂屋里,索亮跪在活神仙面前,索大上去就给他一巴掌。他一边哭着,一边抽打自己的脸,大喊着:“我不是人!对不起爷爷,对不起莲妹,也对不起四老爷呀!”
柳下惠说:“你对我怎么样无所谓,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屎盆子往莲妹头上扣啊!我在审匪徒黑虎案子时就知道,活神仙孙女身陷匪巢而宁死不屈,是个刚刚正正、清清白白的女中大丈夫!虽然在冰天雪夜相遇时,我还不知道那女子就是莲妹,但她为度过难关,保住性命,敢于冲破世俗观念,求得别人庇护,而言谈得体,举止端庄,绝无半点轻佻,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活神仙接过话头,对索亮说:“自从前段进城购物回来后,赞美柳下惠先生坐怀不乱的是你,向莲妹身上泼脏水、也就是给柳下惠先生抹灰的还是你,你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这还不明白:我希望坐在他怀中的是人家的女子,而不是我的莲妹!”索亮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活神仙说:“正是你这种狭隘心理害了莲妹,也几乎害了你自己!你得向柳下惠先生学习,胸襟要宽广一些。”
“爷爷批评得对!”索亮表态说,“今后我会善待莲妹的。”
鉴于眼下的情势,活神仙提议婚礼、寿宴延期,另择吉日举行,希望柳下惠、莲妹干娘和索大在山上多住几天。柳下惠答应下来。索大说家中有事,第四天必须回柳下。索亮配合干娘照料莲妹。深夜,烛光通明。莲妹从睡梦中醒来,揉揉眼睛。不解地问:“干娘,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掉进水潭里了,怎么会回到家中?”
干娘亲昵地摸摸她的脸,解释说:“傻孩子,不是索亮救了你的命吗?”
“休要提他!”
这时索亮一步跨进门来,莲妹猛地坐起来,指着他说:“快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愿再看到你!”
干娘劝索亮道:“你先出去吧,孩子!”
索亮乖乖退出来,在院子里转着圈儿踱步,直到天亮,又去给莲妹熬药……第四天早晨,莲妹站起身可以走动了,干娘才叫索亮进屋给莲妹赔不是,他说:“莲妹,我错怪了你,伤了你的心,逼得你去寻死,我不是人呀!请求你饶恕我这一回。你要是不饶恕的话……”
“你将怎样?”莲妹追问道。
“我也只能像你那样去死了!”
“可别呀,索亮哥!”
“这么说,你是饶恕我啦?”
“嗯!”
索亮一拍屁股跳到院子里高喊:“莲妹饶恕我了,莲妹饶恕我了!”
索大从儿子住的东厢房出来问道:“这是真的?”
“这还假得了?”
“这我就放心了!”
这时,活神仙出现在堂屋门口,用拐杖敲得台阶嘣嘣直响:“臭小子,美什么呢?有什么可美的?还不挑水做饭去!我和柳下惠先生啦一宿,肚子都咕咕叫了!”
活神仙说的是实话。自从莲妹被索亮救回家之后,活神仙和柳下惠都没了睡意,除了吃饭,就是啦呱。
从活神仙的叙述中,柳下惠知道了过去好多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索亮进山拜师后,活神仙将他认做孙子,索亮与莲妹则以兄妹相称。两人都跟爷爷学医,但索亮毕竟读过几年书,领会能力强,记忆力也好,最突出的一点是他手勤,经常把爷爷给人看病治病的单方、验方记录下来,分门别类,进行整理。几年下来,他积累了数万字的竹简——《活神仙秘方集成》。活神仙看到自己的医术后继有人,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上山采药时带着他,让他识别药物;炮制药物时手把手教给他,让他懂得各种药物的药性;外出巡诊时先叫他作诊断,然后进行指导。到后来,很多慕名来请活神仙的,活神仙都让索亮代为出诊。久而久之,索亮也小有名气。
在采药送药过程中,在日常生活中,索亮与莲妹相互关心,互相体贴。有时候两人眉来眼去,卿卿我我。活神仙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让他俩结成百年之好,我不就放心了?”他把两个人喊到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人都羞臊得低下头,没人吱声。
活神仙说:“如果不同意,那我就给莲妹另找一个婆家去!”
“爷爷,你不愿意我俩伺候您一辈子吗?”莲妹问。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活神仙连连摇头。
“爷爷,你真坏!”莲妹说。
“有这么说爷爷的吗?坏丫头!我说句话你们就算定婚了。结婚咱们也不大操大办,请几个知已的亲友喝杯酒就成了。对了,你们不是盘算着给我过百岁寿辰吗?我看,干脆合到一起,不更热闹吗?”
索亮说:“一切听从爷爷安排!”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在婚礼前却发生了柳下惠坐怀不乱、莲妹跳水自杀这等奇事怪情……
第九天上,婚礼和寿宴同时举行。
紫砚斋主有诗云:
黑云密布终有时,
雨过彩虹映山岚。
喜看妙手回春暖,
更感赤心化冰寒。
老慈少孝和睦家,
你亲我爱并蒂莲。
人间世事殊难料,
身处绝境望回转。
欲知以后事态如何发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柳下惠蒙耻遭黜职
知情者仗义鸣不平
却说参加完索亮婚礼和活神仙寿宴,柳下惠这才回曲阜司寇衙门。一进门,门卫告诉他,司寇大人有事,一连几天找不到他。柳下惠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去见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开口就来了个下马威:“柳下惠,经请示庄公批准,你的士师职已被解除了!”
“这是为何?是因为我超过了请假天数,耽误了公务?”
“不是,不是啊!是为你的坐怀不乱嘛!”
“坐怀不乱,何错之有啊?”
“可有人就是抓住不放,大做文章呀!”
从司寇大人与其他同事的口中,柳下惠大体摸清了他被黜职的前因后果。
原来,外号叫黑胡子的那个老士师,新近升任中大夫小司寇,他一向对柳下惠心存芥蒂,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得到了“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传闻,如获至宝,利用自己丰富的法律知识,立即草拟了一份诉状,文曰:
据查,一条柳下惠让女人坐怀传闻,已成坊间茶余饭后谈资。如不及时扬汤止沸,必定伤及鲁国礼制,败坏社会风尚,后果不堪设想。宜速立案,惩处不轨,以儆天下。
这天,黑胡子袖藏诉状,来到司寇大人面前。他说:“卑职愚钝,有些问题不懂,特来请教大人。”
“请讲,不必客气。”
“卑职想问:我们鲁国立国的根本是什么?”
“这还用问?是周礼嘛!”
“当然是周礼!”
“若一个青年男子让一个陌生女子坐在怀中,是否与‘男女授受不亲’相抵触?”
“岂止抵触,简直是大逆不道!”
“该不该治罪?”
“若不治罪,天理难容!”
“若这青年男子在执法岗位上呢?”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司寇大人,我要告的这位青年男子不是别人,就是您的属下——下大夫士师柳下季!”说着,黑胡子从怀中掏出布写诉状递了上去。
“啊!是柳下季?”
“不错!”
“你绕来绕去把我绕进去,原来是告柳下季呀?”
“我可是出以公心,为国家着想呀?”
司寇大人快速浏览一下诉状,说道:“‘刑不上大夫。’柳下季毕竟是下大夫,治罪需特别慎重。再者,你诉状依据仅是街谈巷议,并无证人证言,这就无法议罪定罪呀!”
“大人,反正我已将诉状交给您,究竟如何处理,那就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了。卑职告退!”
黑胡子一纸诉状将司寇大人推向了两难境地,不管不问吧,可能会招致渎职罪;真要处理吧,又无真凭实据。他将诉状放在案头,暗中打发另两名士师展开访察。时间一过就是两个月。而这些柳下惠却是全然不知,仍坚持正常上下班。
在阳春三月柳下惠赴新甫山参加索亮婚礼的十天时间里,两位士师向司寇大人汇报。他俩本来对黑胡子嫉贤妒能看不惯,又加上在外界听到的都是对柳下惠的正面评价,特别是守门人张义和他的一名伙伴说的全是为柳下惠歌功颂德的好话。经过权衡之后,司寇大人对柳下惠作出了不予治罪、罢黜职务的处分意见,获得了庄公的批准。
柳下惠得到这个处分决定后,没作一句辩白,只说一句“谢谢大人”,就扬长而去了。他与司里大人及张义等人一一道别,第三天雇车运上竹简、行囊,返回柳下。
十天前亲自看到索亮对莲妹坐怀的强烈反应,柳下惠在回家途中惴惴不安,不知回家后母亲、夫人对自己又怎样看待?夫人会不会妒意大发而同他闹翻呢?所以离家越近,心事越重。
家门口快到了,他就让车停下来,站在路上向前张望,看到一个大个子作了一个手势,呼啦啦跑出来一大群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柳下惠感到奇怪,只见那高个子手持红布大花跑来,到跟前才看清是张六。张六问道:“四爷,你怎么停在这里不走了呢?”
“这就走,这就走嘛!”柳下惠先答后问,“你来干什么?”
“给您戴大红花呀!”
“为什么呀?”
“欢迎您回来呗!”
“我被罢官,你们欢迎,这不是存心寒碜我吗?”柳下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哪里,我们可是真心欢迎您这个大贤人、大恩人!”
“这话从何说起呀?我可不敢当。”
“您是为救那位受冻女子,也就是索大的儿媳妇被免职的吧?”
“这个你们也知道了?”
“柳下惠坐怀不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说着,不容分说,硬将大红花佩戴在柳下惠胸前,“快走吧,您看乡亲们都在您家大门口等着哪!”
柳下惠眼含热泪,在张六陪同下来到欢迎人群中,他不停地拱手致谢,鼓乐声响得愈加震耳欲聋。张六一挥手,立即变得鸦雀无声。柳下惠动情地说:“我柳下季何德何能,惊动父老乡亲,再次谢谢你们!”
柳邑耆老姚光说:“乡里乡亲一家人,说不着谢字。要谢我们得谢您呀,没有四爷柳下惠,我们柳邑、柳下能这么出名吗?是不是啊?乡亲们!”
“是!”
“老夫我有个建议,下一步我们要上万民折,为四爷申冤,大家赞成不赞成啊?”
“赞成!”
“使不得呀,姚老先生!”柳下惠连连摆手。
姚老先生说:“这个您就甭操心了,快回家吧,老少夫人早等急了!”
大门前这一幕早由索大报知了老少夫人。柳下惠走进母亲房间,下跪请安。请安完毕仍跪着不起来。母亲对站在旁边的儿媳妇说:“快把我这受冤枉、受委屈的好季儿扶起来!”话音未落,老人家已泪如雨下,儿媳妇也用佩巾捂住了脸。
柳下惠见状,泣不成声:“母亲,孩儿被削职还乡,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孩子,什么也不要说了,知子莫如母,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清白的,你媳妇也是这样看待的,是不是啊?儿媳妇!”
“是!夫君,我知道你的人品无人能比!你在外边受了委屈,家来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千万别窝在肚子里,那样会憋出毛病来。你是全家的顶梁柱,这道坎你可得挺过去呀!”少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丈夫拉了起来。
母亲说:“孩子,咱要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地活出个样儿来,才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回!”
柳下惠说:“经过这次遭遇,我才真正认识到做人难,做好人最难!”
母亲说:“最难咱也得做好人,一辈子做好人,祖祖辈辈做好人!”
儿媳妇说:“咱的孩子出生后,不管是男是女,都得从小教育他(她)做好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柳下惠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生活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轨道上。不过,也有一定的变化。因为少施先生年龄过大,精力不济,跟他学习、交流的时间有所减少,而适当增加了到菜园中活动的份量。自从马车被卖掉以后,管家索大就辞去一个雇工,自己兼起了种菜的重任。柳下惠经常过去给他当帮手,慢慢学会了汲水浇地、间苗除草、收菜择菜这些活路。他的手掌磨厚了,而力气却长了;脸庞晒黑了,而生病却少了。他显然变成了一位农民,一有空闲,就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同庄乡们交流啦呱,一点也不感到寂莫。最让他欢喜的是,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唤作喜儿。家中充满了天伦之乐。生活就这样一天复一天地度过。然而后来从外界传来的一些消息还是不时打破这种难得的平静。
最早向上反映情况的是张义。他认为柳下惠罢官是桩冤案,应该平反。于是,他请人代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司寇大人。司寇大人展开信一看,上写着:
小人张义,因老爹向匪徒黑虎一伙泄露柳下惠家庭状况,触犯律条,被官府判罚一年半守城苦役。后老爹病倒,由我替班。去年春节后,在一个冰天雪夜里,我和同伴二狗在曲阜齐门内值守,按规定关门后不准再开。柳下惠(我们同住柳下邑,故我认识他)和一女子(后知是新甫山名医活神仙孙女莲妹)先后来到城门外,因冷冻难耐,性命堪忧,该女求柳下惠用袍服包其身以避寒,柳下惠然诺,二人相拥而坐,至晓无异声。我与二狗在门里彻夜站岗,虽然看不到门外情景,但他们一言一动清晰可闻。由此,我们可以证明,柳下惠坐怀不乱确属事实。爱人救人理应得到褒奖,而不该受到罢黜处罚。故小人强烈要求,为柳下惠平反冤案。
司寇大人浏览一遍,即随手将信放进一个竹箱中。
索亮是婚后进城去见张义时,才得知了柳下惠的不幸遭遇,回到山上一说,爷爷和莲妹都为柳下惠愤愤不平,又惋惜不已。莲妹自责地说:“是我为了活命,坏了柳下惠清名。我该怎么赎罪呢?”当时,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无计可施。当再次进城见到张义时,索亮终于茅塞顿开,以个人名义,仿照张义的方式,也投书给司寇。信是这样写的:
小人是柳下惠冰天雪夜开袍施救女子莲妹之丈夫索亮。我二人系新甫山名医活神仙所收异姓孙儿孙女,当时又是未婚夫妻关系。那天,我们同进曲阜给司里大人送药,途中莲妹顺便去鹿色探望干娘,因遇暴风雪延误进城时间,而被关于齐门之外。当时,她穿着单薄,寒气彻骨,几近冻僵。在生死关头,她幸得柳下惠撩开袍服,令坐其怀,方免一死。我曾对柳下惠坐怀不乱产生过怀疑,莲妹气愤不过,写下遗书,投身深潭,以死证清白。后幸被救活。从其决绝态度足可证当时柳下惠思无邪,行无秽,其乃堂堂君子,即使圣人亦难望其项背。如果柳下惠被黜,确因坐怀导致,则显为是非颠倒,将如何引导世人向礼向善哉!
司寇大人连看两遍,放在手上掂掂,又放进那个竹箱中。
又过了两个多月,一份沉甸甸的“万民折”经由柳邑姚光老先生之手,送达司寇大人面前。这回他再轻易放进竹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知道,民意难违呀!有这么多人力保柳下惠,看来对柳下惠的黜职处分有必要重新加以复查。不然,冤枉了好人,糟践了人才,若被上头追查下来,那就有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了。恰在此时,庄公转来柳下惠的一份申诉状。申诉状说:
主公:
微臣是孝公之孙、无骇之子展禽,隐公又赐名为柳下季,民间过誉称为柳下惠。作为周公之后,臣自幼研习周礼,谨遵父亲遗嘱,深谙洁身自好之道。无奈去年春节后雪夜曾开袍救助一受冻女子,招来毁誉罢职之祸。对于士师之职,臣并无恋栈之意,唯对开缺理由实为不解。请求有关方面拿出微臣不轨证据,以示公正。不然,不仅微臣死不瞑目,被救女子也会蒙辱终生。
庄公在柳下惠申诉状上批道:“着司寇复查回禀。”
看到庄公的谕旨,司寇更不敢怠慢了。在初冬的一天,司寇大人召集小司寇和两个士师,商议如何落实庄公圣旨。小司寇黑胡子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没治罪就已经便宜柳下季了,难道还要为他歌功颂德不成?”
司寇从竹箱中依次取出万民折和索亮、张义的两封信,交给他们传阅。两个士师一边阅读,一边点头,唯有黑胡子不屑一顾,他说:“这都是柳下季在背后操纵捣的鬼,不足为凭!”
司寇说:“是不是柳下季暗中操纵,我们没有核查,不能先下结论。上次罢柳下季的官,就是我们仅凭坊间传闻,而没找到真凭实据,是一次严重的失误,应该吸取教训呀!为慎重起见,我重派两位士师前去核对两信反映内容是否属实,然后再议。”
两名士师按图索骥,找到张义和索亮、莲妹,重录证词,与两信反映事实完全一致。士师问起写信是否受柳下惠指使,他们断然否认,并且声称如果所说不实,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接受惩罚。
在一个狂风怒卷、冰雨夹雪的日子,司寇再次召集小司寇和两位士师复议柳下惠坐怀案。听过两名士师汇报,黑胡子自己觉得底气不足,但口头上仍不服输,他说:“这两份证词,一份是两个证人隔着门扇没看见,仅凭听觉,缺乏说服力;另一份是两证人系投怀送抱的女子及其丈夫,自然不会承认与柳下惠有媾合之事。”
司寇皱起眉头:“照你这样说,那就永远无法证实柳下惠坐怀不乱了?”
“可不是嘛!”黑胡子一摊手说。
“大人,在下倒有一法,”一个士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此法有点损,不说也罢!”
“损也不妨说来听听!”司寇鼓励他。
“那在下可就说啦:若谁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不实,不妨让他夜里到齐门外体验体验冷到什么程度,在那种情况下可不可能发生淫乱行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胡子质问道。
“我只是说到现场体验一下而已,您何必当真呢?”那位士师回答说。
“不,不妨来次真的!”司寇说,“咱们咋天不是判了一个未婚女子要充当隶妾吗?我可报请批准,送给一位士师到齐门外亲自体验一把,如何?谁去呀?小司寇身体最棒,应该当仁不让呀?”
小司寇急忙说:“大人,我的身体可不棒,今天途中被寒风一吹,浑身透骨冰凉,怕是染了风寒,哪还经得住晚上在城门外折腾?”
“那柳下惠就能经得起折腾,甚至还能坐怀淫乱?”
“大人,您这不是设计将我套住了?”黑胡子小司寇自认倒霉。
司寇说:“其实,这一招是我跟你学的。你来告发柳下惠时,不就是让我一步一步钻进了你设好的圈套吗?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手法并不高明,更不高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最后我再问一遍,有愿意领隶妾的吗?”
“没有!”三人同时回答。
“那么,我就起草呈文,建议恢复柳下惠士师之职。”
“同意!”三人异口同声。
紫砚斋主有诗为证:
黑云压顶不折腰,
山穷水复花又明。
一从齐门坐怀后,
便作奇闻传乡城。
污言秽语难采信,
真凭实据足澄清。
道路不平有人踩,
全在心洁身正行。
欲知柳下惠复职后,事业是否一帆风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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