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体小说
柳下惠传奇
柳明瑞
作者简介
柳明瑞 笔名暗柳、绿杨,号紫砚斋主。中国广播电视学会会员、中国先秦史学会会员、泰安市和圣柳下惠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在山东大学求学期间,受教于一批著名文史学者。毕业后,多次获全国、全省新闻奖和论文奖。出版有《笔耕春秋》一书。平时注重历史文化类图书的购置、阅读与相关资料的收集、积累。2000年退休后,着手研究以泰山地区为主的地方历史文化。2003年出版学术专著《嬴姓溯源》(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又出版学术专著《解读柳下惠》(山东大学出版社)。章回历史小说《柳下惠传奇》是作者以艺术手段再现柳下惠生平事迹的最新成果。
目 录
楔子
第一回 展无骇代鲁君请罪 周平王嘉其德赐弓
第二回 展无骇返程破盗案 柳下惠降生呈瑞祥
第三回 跨国追宝无骇完胜 逞强好胜柳季受训
第四回 隐公退前使营菟裘 无骇卒后获赐展氏
第五回 展氏举家外迁柳下 母亲教子善待农家
第六回 少先生登门义授徒 三兄长遇疫早殒命
第七回 教周书少施尽其能 行冠礼柳季长成人
第八回 孝婆母众颂少夫人 惠乡里誉称柳下惠
第九回 对答如流后生可畏 坐怀不乱贤者难为
第十回 拜师学医索亮入门 不忍误解莲妹坠崖
第十一回 柳下惠蒙耻遭黜职 知情者仗义鸣不平
第十二回 柳惠守丧重提旧案 张义避嫌婉拒寡妇
第十三回 柳下惠严判盗米案 傻花猫复仇赴黄泉
第十四回 悬鹑彰洁结交九流 岑鼎明信保全“两国”
第十五回 法律无据荒地可垦 苍天有眼亲情不死
第十六回 乙喜学成走马上任 张义负气离家出走
第十七回 鲁僖公预谋攻齐国 柳下惠摆理灭战火
第十八回 臧文仲阻挠用贤臣 柳下惠三黜不去国
第十九回 不卑委吏柳惠低就 暗施手段司库报复
第二十回 臧文仲使国人祭鸟 柳下惠以鸿词斥之
第二十一回 门生争入柳下书堂 柳惠巧排汶河洪水
第二十二回 张义廉购管氏重宝 柳惠计赎鲁国岑鼎
楔子
话说战国时代,众诸侯经过相互征伐,大浪淘沙,唯秦楚齐燕赵魏韩挺立于世,史称“战国七雄”。七雄中,秦齐曾一度称“西帝”、“东帝”,两国相距也最为遥远,但这并没有阻止秦吞六国的坚定脚步。齐是被秦国最后践灭的国家。在公元前221年秦最后灭齐之前,几代秦王曾数次远征齐国。一次,秦师伐齐。“秦”字大 迎风猎猎。途经鲁国北部边陲,马蹄响处,飞尘漫天,民人逃匿。不料,马蹄声嘎然而止。原来,马前卒扣马来报:“报——将军,按您命令,我们仔细搜寻,现已探明,柳下季垄就在前面。”将军翻身下马,步行至一墓前,深鞠三躬,他又见刚刚被乡民割倒的柴草狼藉满地,不免若有所思,遂唤随行书记官前来:“这个就是柳下季垄,也就是柳下惠的坟墓。柳下惠是春秋时代鲁国的一位大贤人、大圣人,品德高尚,为诸侯各国所称颂。我们是威武之师,所向披靡,但要完成统一天下大业,还要争取民心,保护柳下惠墓地无疑是一本万利之举。有鉴于此,我命你速速在此立牌发布告示,上书‘敢有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书记官高声应诺:“得令!”将军又叫住他:“千万记住,莫忘盖上我将军官印!”
秦军继续前行,在进入齐国腹地之后,将军唤书记官来,下达命令:“你速速用布帛写几十份悬赏布告,上书:‘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然后派人到处张贴。”“得令!”
这两件事同为一支秦军所为,但一件发生在鲁国境内,另一件发生在齐国境内,两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转瞬到了齐宣王时代,为这两件事宫廷上竟发生了一场激烈争吵。《战国策·齐四》详记当时情景:无名士子颜斶去见齐宣王。齐宣王高坐在朝堂之上,气势逼人;颜斶则立于入口处,似很谦恭。两者隔得距离较远,不便搭话。宣王开口喝道:“颜斶前来!”
没想到颜斶竟针锋相对:“宣王前来!”
宣王不悦。左右大臣们看不下去了,质问颜斶:“宣王,是人间君主;你颜斶,不过是人间臣子。宣王说‘颜斶前来’,你颜斶说‘宣王前来’,可乎?”
颜斶对答:“我颜斶上前为追慕权势,宣王上前为趋求士子。与其使斶为追慕权势,不如使王趋求士子。”
宣王忿然作色,质问颜斶:“是君王尊贵,还是士子尊贵呢?”
颜斶应对:“士子尊贵!君王不贵!”
宣王问道:“有什么说法吗?”
颜斶回答:“当然有!以前,秦国攻打齐国,发布命令说:‘敢有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另一道命令说:‘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此看来,先王之头还不如死士之坟呢!”
宣王默然语塞。
之后,颜斶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最终使齐宣王懂得了士贵君轻的道理,并甘心情认颜斶为师。后边这些与本楔子无关,故略而不述。读者诸君一定会问:这位被颜斶拿来作譬、捧得如此之高的柳下惠到底是何许人也?本书将在以下二十五回中慢慢为您解开谜底。
第一回 展无骇代鲁君请罪
周平王嘉其德赐弓
话说公元前720年(周平王五十一年、鲁隐公三年)初秋,鲁隐公闲暇无事,常在后花园与妃子、宫女喂鱼、赏鱼、钓鱼。只见隐公鱼竿一甩,一条金色大鲤跃出水面。宫女们欢呼雀跃,隐公喜不自禁,正欲将鱼提出水面,忽听有人飞报:“主公,周王特使宰咺来访。”
隐公抛下鱼竿,急急返回寝宫。宫人忙着为他洗脸束发。隐公自己心里也未闲着。他知道,宰咺乃周公次子君陈之后,袭封周公,人称小周公,现任周朝太宰,深得平王信任。去年七月,此人曾代表平王来鲁国馈送惠公丧仪。不知他此次前来有何公干?怎么事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呢?隐公心里在犯嘀咕。只见他头戴九旒 冠,身着卷龙 服,款步来至大殿阶下恭侯。礼官引宰咺前来,双方拱手施礼。宰咺称:“本宰奉天王之命,再次出使贵国,不免叨扰。”
隐公道:“特使莅临,乃敝国之光,欢迎,欢迎!敢问平王陛下近来龙体强健?”
宰咺道:“平王安好,多谢惦念。殿下,本官有王命在身,我们可否借大殿一叙?”
二人宾左主右拾阶而上,进殿后,左宾右主相向而坐。隐公说:“本侯洗耳恭听王命。”
宰咺收起笑容,拍案而起:“鲁侯,你可知罪吗?”
一下弄得隐公头皮一炸,他嗫嚅道:“不知。”
宰咺道:“不知?那本宰就代天王给你说道说道?”
隐公抱拳过头,连说:“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宰咺坐下,重头道来:“你鲁国的开国之君是周公。周公是周文王第三个儿子,乃周武王同胞三弟。他辅佐文王打天下五十载,最后协助武王一举消灭殷纣王,建立周朝。建国之初,武王分封周公到鲁国任鲁公。他未及赴任,武王去世。当时成王年幼,周公当仁不让留朝摄政。在种种猜疑、反对声中,周公以大局为重,先后平息淮夷及三监之乱,又制订一系列礼乐典章,为巩固大周王朝立下汗马功劳。七年后,成王长大,周公毫不恋栈,还政成王,仍就臣位。这时候,成王任命周公长子伯禽为鲁侯,代父就封鲁国。由于周公功冠侯伯,所以成王赐禘礼于鲁国。祭祀上帝、始祖的禘礼,是只有王者才有权行使的重大礼仪,一般公、侯、伯、子、男都得不到这种礼遇。侯爵级的鲁国破例享受禘礼,为的是让你鲁国明白尊亲的道理。”
隐公说:“这些历史寡人也略知一二。若论起来,我鲁公是长支,您小周公是二支,我们都是周公的直系子孙,本来是姬姓一家人嘛!”
“你像一家人吗?”宰咺抓住不放,“这些年来,诸侯渐大,各自为政,全然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应尽的职责也不尽了,该贡的风物也不贡了,这在异姓诸侯那里还情有可原,最难理解的是那些同姓诸侯,特别是原来同王室关系最为密切的鲁国,竟然与叛逆者同流合污,亦步亦趋,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这种情况下,你鲁侯还有脸说什么‘一家人’吗?”
隐公满腹委屈。他心里清楚,好端端的周王朝之所以出现礼崩乐坏、诸侯称雄的局面,责任首先在周王自身。周厉王暴虐无道,逼得国人反叛,被迫逃往彘国(今山西省霍州)。周宣王不听劝谏,坚持“料民”——清查人口于太原,引起民怨。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竟敢烽火戏诸侯,变成孤家寡人,最终被犬戎所杀。为避犬戎,周平王从宗周镐京东迁成周洛阳,因称东周。鲁国向来坚持以周礼治国,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君位传承上,一直奉行“父卒子继、兄终弟及”制,正是周宣王首命鲁国“废长立少”,结果酿成命案,血溅宫墙。鲁隐公更不会忘记,他的父亲鲁惠公去世,按周礼,周王室应在五个月内派人“归赗”——馈赠助丧之物,可事实上直至次年(隐公元年,前722年)七月,平王才命宰咺姗姗来迟。更为荒唐可笑的是,鲁惠公元妃仲子尚在,只是有病而已,宰咺也顺便提前“归赗”,属于非礼之举。既然周王非礼在前,而且具体实施非礼的恰恰是宰咺,鲁国若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完全可以不接受宰咺刚才那番指责,打发他一走了事。说实在的,此时的周平王已对鲁国没有什么大的用途了。
这种念头在鲁隐公心里转来转去。到底如何办才好呢?鲁隐公一下隐入了沉思。他想到,自己本不是父亲鲁惠公嫡子,只是遵父命为年少的太子子允代为摄政,将来总有一天要交出大权,谁知子允上台后会如何处理与周王室的关系呢?个人似乎没有必要将关系搞砸,最好还是留点余地可供回旋。再说,我们姬姓的老祖宗、周朝的开创者周文王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父虽无道,子敢不事父乎?君虽不惠,臣敢不事君乎?”寡人在鲁国人眼中是君,而在周王那儿,不过是一介臣子而已。虽然周王确有“不惠”之处,但作为臣子怎敢不服事周王呢?如果这次与周王特使闹翻,消息被传扬出去,我鲁国会臭名远播,在诸侯间失去立足之地,谢世后更无颜见文王、周公。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如委曲求全、韬晦图存。想到这里,隐公心中已有了主意。
再说宰咺,他见隐公好大一阵儿闷不作声,推揣刚才一席话可能击中了隐公痛处,致使其一时无话可说。想到此,宰咺不无得意地问道:“鲁侯,您想好了吗?对天王问罪究竟做何打算呢?”
隐公起身抱拳,诚惶诚恐地说:“宰咺大人代天王训斥得极是!本侯知罪!深感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天王陛下。一切罪责都在本侯身上。过段时间,自应派人前往周廷向天王请罪,还望大人复旨时先行禀报。”
“这才像鲁侯的作为!”宰咺也站起身来,拱手还礼。
随后,隐公设宴款待宰咺,并安排他住入高级寓所。盘桓几日,宰咺即启程返回。
却说自从宰咺问罪以来,鲁隐公似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坐不稳;睡,睡不着;吃,吃不香。元妃见他整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便劝解说:“主公这样自己折磨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臣妾可怎么活呀?主公不妨将心事说与大臣们听,看他们能否为您分担一点忧愁!”
隐公长叹一口气说:“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大臣们齐聚大殿,文武分列。隐公说道:
“众位爱卿,寡人近日心中苦思冥想者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选派何人赴天王朝廷请罪,方能使问题得以解决。”
公子挥第一个出班上奏:“微臣愿往!”
羽父应声站出:“公子挥年轻气盛,领兵打仗是员好将,但于外交似欠火候。微臣以为司空展无骇可用。此人年过半百,知识渊博,性格沉稳,处事练达,且能言善辩,遣他为使,最为妥当!”
羽父所提展无骇,并不姓展,展是其字,无骇为名,古有“以字配名连言之”习俗,故称展无骇。
当时,隐公问:“除展无骇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大家的目光仍集中在公子挥与展无骇两个人身上。经过你来我往一番争论,大臣们渐渐倾向了无骇一边。
“好!”隐公终于拍板了,“就命无骇为赴周特使。无骇——”
“鄙臣在!”
“众位爱卿举荐您,寡人也相信您、希望您能施展才能,为鲁国争回面子!”
“鄙臣绝不辱使命,请主公放心!”无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回到后宫,隐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元妃问他:“主公气色不错,肯定是找出赴周请罪的特使来了!”
“唉!”隐公习惯性地叹口气说,“大家一致推举无骇。无骇与先父惠公同为孝公之子,也就是寡人的叔父,关系至亲。对其能力也没有什么怀疑,只是他有时不太安守本分。他身为司空,其职责是掌管土木工程建设,可是今年春天,他却自告奋勇,领兵打仗,进入我鲁国同姓附庸极国(今山东省金乡县南),派费庈父消灭了极国。这次战事虽扩大了我鲁国疆城,是件好事,但终因‘灭同姓’而招致天下非议,得不偿失啊!”
“主公,消灭极国可是奉了您的旨意办的!”
隐公没想到元妃竟揭自己的老底儿,不免有些许尴尬,自我解嘲道:“正因为如此,寡人才没追究无骇的责任,这次才同意他作为赴周特使。说实在的,他也缺少外交经验,能否胜任,仍然说不准啊!”
无骇受命之后,将司空事务暂时移交副手,自己则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准备工作中。他首先找到太史——掌管祭祀、记事、命册的史官之长,查找到九十六年前(鲁武公九年,前817年)鲁武公朝觐周宣王时的送礼档案,然后单拟一份礼单,上面一行一行写得清清楚楚,什么青铜彝器、玉器奇石、彩陶黑陶、鲁锦裘皮、土特产品,应有尽有。隐公看后暗自寻思:“今国势大不如前,且不是寡人亲往,何需如此重礼?听说有的国家送几捆郁金香草,供周室酿造鬯酒,周天子还高兴得不得了呢!”想到此,他大笔一挥批道:“礼轻仁义重。青铜、玉器不送,其他礼品一律减半。还望司空以词赂王,达到理想效果。出使期间,一应事务,由爱卿全权处置。”
无骇入仕以来,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重要的使命,本想多带些礼品,面子会大一些,话会好讲一些,未曾料到隐公大打折扣,自己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去闯一闯了。
经过两个多月筹措,各式礼品置办齐备。出使的前一天傍晚,无骇穿朝服率上介、次介等拜见隐公。管人在寝门外的地上铺幕,备办的官员陈列礼物,兽皮头朝北,把进献贡奉的物品放在西边的兽皮上;马面对北方,把束帛放在马前的幕上。无骇面朝北,两介站在他的左边。卿大夫在幕的东边,面朝西。右丞进入路门,向隐公报告备办情况,隐公穿朝服从路门的左边出来,面朝南。太史宣读簿书,核对礼物。隐公接过簿书交给无骇,无骇接过簿书交给上介。隐公拱手行礼,进入路门。随行官吏将礼物依次装入小箱,最后放入簿书,封箱;再将小箱装入大木箱,加锁;最后装在輂车上,停放在寝门外。第二天,又在祢庙和庙门外向路神陈列礼物,接着无骇到朝廷接受使命。
无骇与左史少施同乘轩车在前,輂车由贾人护乘在后,两车各有一名 舆人驾辕,两旁各有八名甲士持戟护卫,还有四名神箭手殿后。而二介则各骑一马作为先锋。一行人从曲阜出发,经鲁国负瑕(今山东省兖州),宋国陶丘(今山东省定陶)、卫国清(今河南省中牟西南)、郑国管(今河南省郑州)、王畿寻(今河南省偃师东南),遇水涉水,过关通关,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前进。
进入王畿前一天,无骇演习一次礼仪。接近王畿时,无骇令人将旃旌系在轩车上,立誓。然后通报守关人。守关人问随从几人,无骇让上介回答。周平王派士来问何事,接着让人引导入境。入境后收起旃旌,然后展开查看礼物。铺幕,无骇穿朝服,站在幕的东边,面向西。两介均面向北。贾人面朝北坐下,擦拭圭玉,接着打开两层木箱。上介面朝北前去查看,准备按程序展示给周士检验。谁知上介一看,大箱内空空如也,身上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失去常态,踉踉跄跄走到无骇面前,附耳以告。无骇也大惊失色,场上乱作一团。少顷,无骇镇静下来,以礼箱被盗实情告周士。周士问如何回复宰咺。无骇无计可施:原路返回重办国礼已来不及,两手空空如何去见平王?车到山前自有路,无骇心一横,对周士说:“按礼制,到达洛阳城郊和入住馆舍后以及上朝前,还有三次礼品展示,既然礼箱已经丢失,下官以为不必再走形式。至于宰咺大人那里你可如实禀报,求他先不上奏平王。平王那里,下官会亲自解释领罪。”
周士沉吟半晌,最后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办了!”
无骇又想起一件大事,急忙对周士说:“按礼制,还有一套严格而繁琐的程序,如平王需派卿拿束帛来慰劳,迎入馆舍,将礼品放入祢庙,以及引导进见,等等,下官恳请全免,由我们自行安排食宿。”
周士说:“下官不敢擅自做主,回禀宰咺大人后再作定夺吧!”
当天傍晚,无骇一行入住洛阳城东驿馆。次日上午,周士到驿馆传话:“宰咺大人有令:一切按鲁使所请办理。定于明天上午巳时,鲁使直接进大殿进见平王。”
无骇水饭不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自己设计的谢罪台词。
天亮了,他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随侍将他唤醒,洗漱,进餐,穿皮服,戴麻冕,提前乘轩车到达王宫应门前恭侯传唤。
“天王有令:宣鲁国特使进见!”
传令官话音刚落,复又传来回音:
“天王有令:宣鲁国特使进见!”
在传令官引领下,无骇在前,左史在后,踏着方砖御道,穿过两重穿堂,三座天井,高台上一座巍峨大殿呈现眼前。二人从西阶拾级而上。进入大殿,无骇看到正面宝座上坐着一位威严长者,头戴十二旒 冕,身着龙纹长袍,知是平王,便噗通跪地,伏下身子,匍匐前行,直到距宝座还有五六步远时方停下来,但头依然伏在地上,,而少施却像木鸡一样呆立在大殿门口左侧,一动也不动。
“请问,来者可是鲁国特使无骇?”平王先打破了沉闷。
“正是罪臣无骇。”遂双手过头递上国书。
平王问:“特使何罪之有?请站起回话。”
“罪臣不敢。”无骇痛心疾首地说,“天王陛下,鄙臣犯下两桩罪,实在对不起您老人家呀!”
这一下平王倒来了兴致,催促道:“爱卿,不妨说来听听,让朕解解闷儿也好嘛!”
无骇将头稍稍离开地面一点,一字一板地说:“这第一桩罪是怠慢王命。本来,我们鲁国的三公六卿基本上都是周公的子孙,应该是执行周礼的模范,维护天王的栋梁。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没有尽到一个臣子应尽的义务,没有及时向天王进贡地方风物。不错,我们鲁国是穷一点,可是更穷的老百姓都知道孝道,讨口饭来先给老人吃。羊跪乳,鸦反哺。我们这些口口声声讲究尊尊、亲亲的卿大夫,实际跟不上目不识丁的老百姓,甚至连乌鸦和小羊都不如。天王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却把父母给忘了,这不是大不孝嘛!这不是罪过嘛!”
平王说:“话不能这么说!鲁国进不进贡,是鲁侯说了算,与你们这些臣子何干?”
“天王,理是这么个理。可是鲁国有个特殊情况:现在台上的隐公实际是摄政,并没有多少实权;而将来要继承君位的是他年幼的弟弟,现在什么也不懂。一个想移交,一个不知怎么接,可以说鲁国正处在权力交接的空档期。上定规章制度,下由臣子各司其职。特别在权力空档期,真正起作用的应该是出谋献策的大臣们。隐公没有及时向天王进贡,就是我们这帮臣子没给他当好参谋,没有及时提醒他、说服他。不仅如此,甚至有人在私下里给他出坏点子,恶意离间鲁国与天王的关系。因此说,方物不贡,罪在臣工,不在隐公。鄙臣作为鲁国司空,位在六卿,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犯有轻慢天王之罪愆。请天王降旨惩戒鄙臣,千万不要错怪我主隐公,因为他是无辜的呀!鄙臣绝对不敢连累主公蒙蔽天王啊!如果那样的话,我便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呐!鄙臣所言,句句是实话,伏乞天王明鉴!”
平王对鲁隐公素无好感,加之鲁国岁贡停纳,心中多存不满,听无骇所言渐释前嫌,不时点头,旒珠晃动,叮咚作响。无骇从声响中思忖,他的话可能说动了平王。果然,平王发话了:“无骇!”
“臣在!”
“爱卿刚才所言,朕甚为感动。你不把责任推到鲁侯身上,反而将鲁侯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忍辱负重,代君受过,显示出敢于负责、敢于承担的英雄胆气,表现出忠君爱国、牺牲自我的高尚情操,从你身上朕看到了当年周公的影子,看到了鲁国以礼治国的形象,也看到了周礼赖以流传的前景。你的出现实是鲁国之幸、鲁侯之幸,也是周朝之幸!朕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哪来治罪之说?爱卿,快快起来!”
“臣只是尽了臣子本分,并无什么建树,天王嘉许,愧不敢当!”仍伏地不起,“臣斗胆发问:不知天王是否已赦宥我主隐公?”
平王忙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回去跟鲁侯讲,只要鲁国像以前那样,率由旧章,不改不弃,年年定时定量进贡,依然是朕可以信赖的好子民!”
无骇伏地三叩首,应诺道:“天王圣旨,鄙臣将如实转达,且督促主公保证兑现!”
平王说:“无骇爱卿,这下你总该起来了吧?”
无骇连磕三个响头,早已泣不成声:“天王陛下饶命!鄙臣还犯下另一桩大罪……”
“看看,我老糊涂成什么样了?怎么将你开始提的话茬儿给忘啦!”
“鄙臣犯的第一桩罪如果说还情有可原,那第二桩罪就无法开脱了!”
“爱卿,你就别卖关子,直来直去说出来吧!”
“天王,是这么回事:鄙臣离开鲁国前,我主公令备了一份礼品,虽说不上什么厚礼,却也能补上这几年所欠缴的贡品。唯恐路上出事,我们不分昼夜,提心吊胆,精心保护,可做梦也没想到,礼品竟被盗一空。怪只怪鄙臣安排不周,防范不严,酿成如此大祸!眼下案子尚未破,鄙臣只能向天王老子交白卷了!”
“朗朗乾坤,国礼被盗,成何体统啊!”平王痛心疾首地说,“宰咺——”
“臣在!”
“着你传旨,命令大司寇前去帮助鲁使侦破此案,严惩不法之徒!无骇——”
“鄙臣在!”
“朕且问你:国礼是在何地何时被盗的?”
“眼下还说不清楚。”
“无骇,国礼被盗,你负有一定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主要责任在沿途诸侯身上,是他们疏于管理,打击不力,致使邪恶势力甚嚣尘上,仁义廉耻不复存在,这样下去,礼将不礼,国将不国!国礼被盗一案,促使朕反躬自省:诸侯们为什么疏远周廷?就是因为周廷没有给诸侯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国礼被盗,有失有得。得,就是反思的收获。这样说来,国礼被盗,无骇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功,就是教朕清醒了许多。”
“多谢天王理解!”无骇又连磕三个响头。
“无骇,你的头快磕出血了吧?”平王的话关切中杂有调侃意味,无骇不知如何对应是好。
平王使个眼色,令宰咺拉起无骇。无骇拱手作揖谢平王,并乘机快速瞟平王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平王问:“无骇,你虽丢了国礼,但差事办得不错,朕甚满意,你就不想讨个赏吗?”
“鄙臣犯了两桩大罪,平王法外加恩,不予处罚,已是喜出望外,哪里还敢讨赏哟!”
“无骇果然老实。朕想留你在身边做官。当然,官肯定比你现职高,俸禄也优厚得多。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谢陛下隆恩!不过,做官之事,鄙臣实不敢应诺。”
“这是为何?”
“陛下,鄙臣作为鲁国特使,需要回去向隐公复命。鄙臣一家几代,久居曲阜,故土难离。再说,鄙臣年纪过大,身体多病,知识又有限,恐不能胜任高职,耽误天王事业。王畿之内人才济济,不至单缺鄙臣这个庸才。还请天王高抬贵手,放鄙臣回鲁吧!”
“既然如此,也不好免强。”平王说,“那就赐你一件礼物吧!可是赐什么好呢?朕想来想去,准备送你一张彤弓,不是让你去拉弓射箭,杀敌立功,而是因为你有恩于鲁国,愿苍天保佑你家人丁兴旺。”
当时社会尚武。周礼规定,凡生男孩,就在大门口左侧挂一木弓,称为“悬弧”;若生女孩,则在大门口右侧挂一佩巾,称为“设帨”。无骇熟谙这种风习,自然明白平王赐弓的良苦用心,所以急忙跪地叩首致谢。
“不过,”平王说,“弓还在仓库中,届时连同赏赐鲁侯的礼品,一并派人送至你们的住处。”
且说无骇与上介、左史回到驿馆,左史忙着记录无骇进见平王情景,以便以后存档。而无骇却想着自己的心事。国礼被盗案尚未破获,虽然平王放过了自己,但返回后怎样向隐公交差,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个结局,谁又能料得到呢?所以他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长长的一夜过去,周廷派来的大司寇,率小司寇和士师二人,一起来到城东驿馆。自从发现国礼被盗那一刻起,无骇便指示贾人与甲士长务必保护好现场,三人一组值班,三个时辰一换,任何人不得靠近或登上輂车。大司寇首先询问輂车被盗前有无异常现象,无骇说:
“未曾发现。钥匙一直装在我的内衣里头,贼人如何打开锁而锁却完好无损呢?卑职百思不得其解。”
大司寇、小司寇、士师依次登车勘验,也未找到锁被撬动迹象。
大司寇丢一个眼神,约无骇、小司寇等人进屋,谈了自己的初步判断:“此案可能是贼人内外勾结所为。因为若纯为外贼,则不可能如此知道底细,且做得滴水不漏;若纯为内贼,则不可能将赃物藏匿得无影无踪。”
大司寇又详细查问旅行途中和入住驿馆后值班守护情况,好像是要从无骇随行人员中寻找蛛丝马迹。无骇心理上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就说:“大人是说监守自盗吗?卑职的随行人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实人,他们怎么会干出这等丧失人格、丧失国格的丑事来呢?”
一连经过五天的认真排查,大司寇终无所获,破案的热情随之锐减,他不得不说:“看来一时破案无望,我们将如实向平王回复。”
无骇打发左史少施,领着一行人在洛阳城里消遣几日,自己则足不出户,闭门思过。
这天上午,宰咺传来平王口喻:“鲁国特使无骇可择日返国。请带回朕对鲁侯的问候。”同时,宰咺带来了平王赐予鲁隐公的礼品,密封在两个同样的革箱之中,赐予无骇的则是一支精美的彤弓。
无骇接过彤弓,仔细端看:弓背用野桑木做成,张力十足,表面敷有闪光红漆,漆上饰有飞龙花纹。细长牛筋弓弦,一弹嗡嗡作响。配套箭袋则用牛皮精工缝制,内插铜簇长箭二十支,支支俱为良矢。
紫砚斋主有诗赞曰:
本是主公有过失,
勇于自罪盖君愆。
国礼失窃手空空,
天王宽宥意惓惓。
一张彤弓寄厚望,
满腔热忱谢苍天。
妙手能将险化夷,
待拨乌云日灿烂。
却说告别前,宰咺又亲手将一小巧彩盒交给无骇,说:“里面盛有礼单,务请收好!”无骇再次请宰咺向平王转达谢意,第二天登车启程。
欲知无骇回国途中是否顺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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